方踏至簾幕之後,迎接曹丕的是陸遜盈滿焦急的眼神,裡頭似乎還帶著些許疑惑。
但此刻的他早已沒有心力去辨認對方究竟想探詢些什麼,強撐著的身體在看到那一襲紅衫之人的瞬間,曹丕倏地伸出手將陸遜擁入懷裡——不,正確地說,是將自身重量完全交付給陸遜接住。
「朕有些累了,陸卿扶朕回寢宮吧。」
當曹丕的重量盡數落在身上之時,陸遜原本緊繃的眼眶也不禁有些發紅,不知是由於曹丕頓時失重的虛弱而心痛,還是早朝終於結束而鬆了口氣的緣故。
但現下並非是感傷的時刻,陸遜抱住臉色泛白、滲出冷汗的曹丕,從喉中擠出有些哽咽的一句「臣遵命......」,便努力攙扶著即使因毒消瘦卻仍比自己重上些許的曹丕,一步一步小心地走回寢宮。
至於對於曹丕征吳的考量、期許他歸順的那番話究竟是否曹丕真正的意思,這些許困惑就待曹丕身體好些再說吧。
陸遜盡力放輕手腳服侍對方臥於床上,曹丕這才終於失去意識昏睡了過去。
已於寢殿候著的太醫趕緊上前檢查傷勢、施了一輪針,曹丕緊攏的眉間及因夢囈而痛苦的表情似乎才顯得稍微舒緩些,
始終在旁站立不安的陸遜,在太醫交代了些事項並離去後,以溫水細心擦拭著曹丕汗濕的身體及臉龐,用難以化開的心疼神情,一直靜待至深夜。
其後接連五日,曹丕都撐著這樣的身體親臨早朝。
但伴隨時間流逝,曹丕自己逐漸察覺到,他能逼自己挺直背脊地坐在那九龍金鑾椅上、以平穩語調開口的時間越來越短,
背上以及手臂傷口的疼痛雖已逐漸麻木,與日俱增的卻是逐漸讓他難以好好開口說話的間歇性全身疼痛,以及走幾步路就忍不住氣喘如牛的症狀。
曹丕明確的知道,自己就快要不能上朝了,所以當日下朝後,他找來司馬懿悄悄策劃了一齣戲,一齣能讓曹丕不需再上朝的戲碼。
第八日上朝,踏入簾幕之前,曹丕方脫開陸遜的扶持,看著陸遜擔憂的神情猶豫幾秒,伸出手揉了揉陸遜的髮,「別怕,在這兒好好等著朕。」
曹丕這突如其來的舉措讓陸遜摸不著頭緒,在他還未反應過來之時,曹丕早已轉過身踏入簾幕,登上朝堂。
朝議進行一向都是千篇一律,皇上詢問眾臣是否有本要奏,接著群臣紛紛將自己轄屬的地方或者職掌工作上近日發生的問題一一提出,曹丕聽完後,若是能及時給予指示的部分會由他、或者司馬懿在朝上先說明大方針,之後會在下朝後閱讀奏摺,將方針描述得更為具體明確,再將奏摺交回給上稟的官員擬出辦法實行。
一如往常的朝議進行到一半,一位遲來的官員滿懷歉意地站在殿外跪下大聲賠罪,待曹丕免去跪拜禮後,才急急忙忙踏入通往雲台的毛毯上,在他身後跟著一名蜀國打扮的使節,恭謹地低著頭捧著一個卷軸。
「啓稟皇上,臣身後這位是劉蜀今早快馬派來傳訊的使節,說是聽聞皇上伐吳大捷,殺了呂蒙替關將軍報了一箭之仇,蜀帝特遣使者送來議和之約,所以臣才來遲了!」
「議和之約?」曹丕揚起眉。
捧著卷軸的使節上前幾步,直到被侍衛擋下時才跪下,「吾皇為感謝陛下此次大恩,特遣屬下前來議定與貴國五年停戰之約。」護著懷裡的卷軸,該名使節吞了吞口水將頭低得更深,「不過,吾皇吩咐,得請陛下您親自閱讀整份條約後,印上國璽方能作數。」
「我呸!」站於右側的武將紛紛大聲質疑,「那劉備是什麼東西?想議和還擺這麼大架子?」
「就是!過幾月咱們揮軍輾平劉蜀,看他是不是跪著求饒?」
一陣雜沓的叫囂聲中,曹丕默默地注視著低頭蹲在地上有些瑟瑟發抖的蜀國使節,緩緩揚手示意侍衛們退下。
「好了。劉備也是先帝十分欣賞的對手,論輩分朕也得叫一聲皇叔。若是能在此時先與蜀議和,對將來大魏進攻孫吳甚是有利。」
曹丕朝使節招手讓對方步上雲台,侍衛們看到皇上毫不戒備的模樣,再看那使節一副弱不禁風的文官範兒,這才放心將按在劍柄上的手給移開。
使節將裝著卷軸的檯子放在地上,捧起卷軸小心翼翼地展開,和平協議一字一字展現在曹丕的眼前,他慢慢地閱讀著,直到卷軸展開至盡頭時,曹丕抬起眼,眸光落入使節有些徘徊不定的雙眸裡。
「為何沒有蜀君國印——」
話語未竟,只見使節右手朝卷軸木柄一施力,一把細長匕首赫然出現在曹丕眼前。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殿下侍衛還不及反應,使節狠狠對著曹丕心口刺去,曹丕只來得及身子一側避開致命傷,匕首卻狠狠劃破他左手臂,黑色的血液頓時噴濺而出。
曹丕身旁的常侍與侍女驚呼連連,曹丕壓著傷口迅速朝使節一腳踢下,使節往後滾了幾尺,還匆忙爬起想要再給曹丕一刀,此時殿下侍衛早已紛紛拔刀擁上前,在一片護駕的呼喊聲中,使節見大勢已去,舉起匕首朝自己咽喉刺下,當場沒了聲息。
曹丕摀著傷口跌坐在龍椅上,自他傷口處湧出的黑色血液讓司馬懿忍不住高聲暴喝,「匕首有毒!快傳太醫!快!」
朝堂上一片混亂,簇擁而上的常侍們將曹丕七手八腳地抬往帝王寢宮。
在被送入簾幕之後時,曹丕瞥見一旁慌了手腳的陸遜,淺淺勾起一抹笑容。
儘管此刻陸遜看來有些錯愕,不過他想,無須解釋,陸遜也能明白這齣戲是怎麼一回事吧。
才聽見朝堂的動靜,陸遜簡直就要衝上前去之時,曹丕便被眾人抬了進來。
連日裡曹丕每況愈下卻仍堅持上朝已讓他無比擔憂,此刻卻又遭遇這突來的新傷豈不是雪上加霜?!
慌忙的他焦急地跟進常侍們身側——豈料迎上的竟是曹丕輕淺的微笑。
那太不合時宜的表情,令陸遜原本驚惶的臉龐染上一片詫異,隨即腦中卻響起了,曹丕在今日上朝前開口所說的不同往常的話語——
『別怕,在這兒好好等著朕。』
他腳下的步伐不自覺地緩了下來,望著眾人趕往寢宮逐漸遠去的身影。
難道說......這是曹丕一手策畫的,在百官面前上演的一場戲?
如此一來,確實能讓曹丕順理成章地無須再強撐著身體上朝,再者整個行動的過程皆在群臣眼底下發生,一切只需歸咎於那來自蜀國、死無對證的刺客——那刺客約莫是司馬懿自牢裡找來的死客吧,他想。
這並不是什麼複雜的計策,簡單,但是有效。
只是......方才瞥見曹丕手臂鮮明且血湧不止的傷口,即使相較於深入臟腑的劇毒,以及每日勉強上朝所承受的沉重負荷,這已算是相當微小卻值得的代價了,卻還是激起他心中絲絲不捨。
一面想著自己怎地變得如此不顧大局,陸遜再度邁開了腳步往曹丕寢殿的方向趕去。
——*——*——
自在朝堂上遇刺一事後,曹丕便無須再出席早朝。
也正如曹丕自己所預料的,他清醒的時間從一日六個時辰以上,慢慢縮減到每日不超過四個時辰。
原本清醒時還能坐在桌前慢慢吃著陸遜餵的膳食;
也還能聽司馬懿匯報經過整理的奏摺,並且提出自己的意見讓司馬懿書寫於奏摺上;
有時得空還能在陸遜的攙扶下到殿前四處走走。
現在清醒的時候卻連直起身子都感到全身有如針扎般疼痛,吃進去的食物也有好大半會在數刻後吐了出來,得以被消化的膳食越發稀少,曹丕的雙手因為營養不足與毒素影響,連往常慣於佩在身上的劍也都握不住。
一日有數個時辰曹丕都是睡著,但醒著的時間卻總是一陣一陣毫無規律,以致於原本經常在固定時間來探望曹丕的司馬懿也數次撲了空。
對陸遜而言更是如此。
先前還能在夜深人靜,確認曹丕已熟睡之時返回雲台殿梳洗就寢的陸遜,此時也察覺到曹丕益發不樂觀的情形。
為了在曹丕醒過來時,自己都能隨侍在側,陸遜不顧總管勸阻,衣不解帶地守在離曹丕龍床最近的花廳中,與曹丕寢床僅僅一個簾幕之隔。
不知又過了幾日,幾乎是不眠不休照看著曹丕的陸遜,在替曹丕擦去額際汗水後,沉默地端詳著曹丕並不安穩的睡容,興許是累日的疲憊讓他有些迷茫的關係,他竟沒有捧起熱水盆退出曹丕寢房,而是喃喃自語了幾句祈求曹丕龍體能盡早康復的話之後,趴在床榻上,便不覺沉沉睡去。
月上三竿,曹丕緩緩地從一層又一層的夢魘中醒來。
盯著床頂的龍雕半晌,他在察覺身旁傳來的輕淺呼吸時側過臉,映入眼簾的是陸遜握著半乾的手巾,趴在自己床榻旁熟睡的模樣。
正在疑惑為何早已夜深,陸遜卻仍然在自己寢殿時,就見總管拿著曹丕賜給陸遜的毛氅自簾幕後走了進來,似乎是要給陸遜添在身上的。
察覺君王已醒的總管,在接觸到曹丕詢問的眸光時,輕聲細語地向曹丕解釋了數日來陸遜所作的一切,語末又欲言又止地補充一句,「還有一件事,微臣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
《後記》
璽朵:
為了讓陸遜擺脫是刺客的可能嫌疑,所以曹丕才在特地安排在群臣面前遇刺。
對曹丕而言,就像我先前提及的,傷口疼痛早已麻木,所以即便再被劃一刀,對曹丕而言光想到能夠不用再上朝,就如釋重負一般輕鬆。
準確來說,是曹丕為了合理不要上朝,但又需要有個好辦法讓大家知道他遇刺,可是不能推卸責任到陸遜身上,所以安排了這齣戲這樣~(算是簡單的戲碼XD)
喬治兒:
嗚再被劃一刀還是好痛QQQQ
黑血是假的吧?!假的吧!?喔不~~~哪來這麼多黑血去死吧!!!!!
陸遜才已經都沒想到、也不在意被大家敵視了XDDDD
他只是一個勁心疼曹丕要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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