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十四(完)

大約是最近朝中事務皆與武將無關,下朝後,在殿上悶得無趣的將領們與若干文臣,又開始頻繁相偕著往陸遜的居所拜訪......
美其名為拜訪,而實際上,來找茬的成分居多。

「呦~孫吳的陸大丞相總算回府啦~可讓咱們好等!」
「還丞相呢,王兄您太抬舉他了,現在人家只是一個質子而已,見了我們這些朝臣還得行禮呢!」
「林兄您這麼說我倒給想起來了。」身著官服的人一拍腦袋,轉過頭滿臉戲謔地看著陸遜,「區區一個質子,見到本官還不行禮?」

陸遜一臉平靜地望著擅自坐在主廳中喝著茶的幾人,行禮如儀,「下官陸遜,見過王參軍。」

幾人交換了眼神後,坐在主位上的王參軍故意將茶杯摔碎在陸遜眼前。
「枉你還曾是孫吳丞相,讓客人久等不說,連侍女上的茶都是涼的。這味道澀得慌,就用這種東西來怠慢客人,不會太失禮嗎?」

默立一旁的侍女被瓷器摔碎的聲音嚇得縮了縮身體,遲疑一會後還是上前收拾。

「哎?我們喊妳了嗎?」坐於一旁的林從事不滿道:「一點規矩都沒有,還不快滾出去!」

侍女只好鬆開撿拾殘破茶杯的手,無助地抬眼給陸遜遞去求救的眼神。
陸遜點了點頭,「去給諸位大人準備熱茶。」

侍女這才逃也似的趕緊離開。


「我說你這兒可真寒酸,侍從也少,茶也難喝。這會兒連個打掃清潔的人都沒,在髒亂的環境中待客,陸大人您這主人做得實在不稱職啊......」另一人意有所指地拉長了聲調,盯著地上的殘杯,其意圖昭然若揭。

陸遜掃視安坐於位置上的一干人等,內心無奈地嘆了口氣,默默蹲下撿拾著破碎的瓷片。

耳邊倏然又傳來幾聲清脆聲響,茶水濺得他滿身滿臉。他抬頭一看,竟是在座幾人紛紛將手中杯盞摔碎於地。

「真不好意思,茶難喝到不小心鬆了手。」
「林兄您說什麼實話呢,主人家不要臉面的嗎?」

幾人的笑聲越發大了起來。


陸遜略咬牙關,復低下頭收拾一地狼藉。



「若非親眼所見,朕還不知道,原來大魏將領的嘴上功夫不比拳腳功夫差。」
曹丕的聲音在門口處響起。

一干將臣心裡悚然一跳,紛紛心虛抬起頭,看著陸遜居所門邊,那不知從何時便立著的皇帝。
曹丕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一貫嚴肅的神色。

「「臣等......參見皇上!」」
回過神後,眾人匆忙跪禮。

「平身。」曹丕依舊站在門口,並未往眾人方向走去,目光卻來回打量著為首的幾個官員,「今日早朝上不見眾愛卿替朕出言幫襯,原來竟是積攢著精力,下朝對付孫吳使節來了?」
「臣等不敢、不敢。」
「既是如此,那朕可就等著眾愛卿下回朝議的表現了。」曹丕意味深長地勾唇。
「是、是。屆時臣等......必定竭盡所能!」眾人冒著冷汗應承,低著頭彼此看了看,才由王參軍起頭向曹丕告辭打算離去。

曹丕頷首表示答應,幾人便戰戰競競地自他左側離開。

就在為首之人與曹丕擦肩而過時,他才如夢初醒般『啊』了一聲。

幾位朝臣忙止住腳步,瑟瑟發抖。

曹丕盯著地上一片狼藉,悠悠道:「這雲臺殿中一景一物,俱是朕所賜。那一只瓷杯價值千錢,就這麼碎了六只,朕心痛。」

朝臣們咽了咽口水,「臣等會賠、一定賠!」

「還有這日照雪青,可是朕最喜歡的茶,竟入不了諸卿的口?不如改日諸卿也給朕品一品,何謂好喝的茶。」他側過身,對著王參軍笑了笑。

「臣必定......盡力讓聖上滿意。」王參軍縮了縮脖子。

「最後提醒眾愛卿,雲臺殿乃安置孫吳使節之處。陸遜曾是孫吳大員,若不想被冠上一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愛卿們,還是少在這是非之地出現為妙。」

「是、是,多謝皇上提醒。臣等告退!」
一干臣等連忙答應,落荒而逃。



待朝臣腳步聲漸遠,曹丕輕喚:「來人。」
「奴才在。」總管心領神會地指揮著隨侍宮人趕緊收拾滿地狼藉。

曹丕看著垂首立於廳堂中央的陸遜,對方髮間與衣衫皆被茶水濺濕,滿身狼狽。
他眸光微動,緩緩開口:「陸卿去換身衣服吧,雖立夏將至,也不能疏於照顧身體。」


陸遜這才鼓起勇氣抬頭看向曹丕。
他原以為這人再不會踏足雲臺殿了,畢竟他曾說過那樣傷人的話。卻沒想到在他感到窘迫的時候,曹丕還是替他解了圍。
對方看上去神色如常,那日如斯痛楚的模樣彷彿只是陸遜的一場幻夢。

曹丕觸及陸遜探究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勾唇,「朕臉上有什麼嗎?」
「沒......臣這就去更衣,還請陛下稍候。」



曹丕於主位上落座,看著陸遜匆忙離去的背影,想起方才他將一眾朝臣驅趕之事。

他其實並沒有維護陸遜的意思。

陸遜作為使節、作為人質遣至大魏,最初時他確實懷疑過陸遜與孫權的真實目的。畢竟原本貴為一國之相卻要屈尊至此,若真是被孫權作為棄子給拋下,到底有些牽強。
而雖然在這些日子的觀察中,除了給孫權頻繁送信之外,陸遜似乎並無其他可疑舉動,加之他送往吳國的信,從未得過回音。

漸漸他才信了,陸遜回去孫吳的可能,恐已被孫權徹底截斷。
想來,孫家蠢兒打著的算盤與他最初時相同——等到最好的時機,將眼前之人送上斷頭台。

卻不想這些日子與陸遜的相處,讓他改變了初衷。

撇除能盡情對奕的理由,陸遜對於孫吳的忠心與他在軍事方面的造詣,都讓他頗感興趣。
若這麼殺了豈不可惜?
更何況,他也不想如了那孫家蠢兒的意。

當然,這其中也有他先前與陸遜提過的,大魏需要休養生息的原因。
他的屯田詔令尚未推行至全國,在大魏尚未厲兵秣馬之前,他不希望這麼快兩國就撕破臉。

......只希望孫權不要操之過急,先動了手。
雖然他的確想讓丁儀死,但還不到時候。


剛才他並未看到朝臣們羞辱陸遜的全程,但就侍女驚慌失措奔逃出來的模樣,他想前面那些朝臣的話也不會好聽到哪兒去。
最初他先想到,這些人在朝上竟未用同樣的唇槍舌劍替他辯護,頓覺一股怒氣襲上心頭。
接著看陸遜謙和中帶點不甘的神情,他雖未覺得同情,卻感覺有些不悅。

不悅的是,自家朝臣居然半點禮貌也無,對比禮數周到的吳國使節,那一群看起來像是在仗勢欺人的官員,簡直就在拉低泱泱大魏的氣度。



他沉著臉思忖半晌,才喚來總管。
「告知衛尉,今日起不許朝臣再訪雲臺殿。」
「是。」總管得令後往外走去。


陸遜進門的時候剛好聽到了曹丕的這句話。
他楞了愣,莫非這個帝王是因為今日看到這般場景,才突然良心發現,要還他一個清淨嗎?
還是......要將他作為質子貨真價實地軟禁起來?

彷彿洞悉了陸遜的想法般,曹丕看著愣神的陸遜揚起眉。
「朕答應過的事,從不食言。」

陸遜疑惑地看了曹丕一眼,才明白過來——每月能出宮一次,這件事上曹丕依然言而有信。
所以他仍能保有他的自由,而非踏不出這一方天地。

他對曹丕揚起笑容,深深稽首,「微臣謝陛下!」
他從心底真誠地向曹丕道謝,不計較他的無心之言,願意出聲替他解圍,以及讓他在這舉目無親的地方,仍得以喘息。

曹丕見狀失笑,他不過是舉手之勞,陸遜這般慎重的模樣倒讓他覺得意外了。
「行了,陪朕手談一局吧。」

這一次,陸遜滿心喜悅地領著曹丕往棋盤走去。



——*——*——



那之後果真再也沒有朝臣來找陸遜的麻煩,取而代之的是曹丕三不五時的造訪。
除了對奕之外,曹丕也漸漸跟他談論起大魏與江東的風土民情——當然仍舊時不時地穿插幾句揶揄孫權的話。
然而整體來說,他們的相處已算得上融洽。



這日,陸遜照例在清晨起床後練身一個時辰,上大殿跟著曹魏文武早朝,在膳堂獨自用膳後回到雲臺殿。
待在別室的書房一下午,才剛將回報給孫權的書信,連帶著家書一起收拾好。

陸遜伸展了一下筋骨,便起身提了木劍又到外頭習武。
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他隨意拭去滑過臉龐沿著下巴邊緣正要滴下的汗水,轉身正要回去時停了一下。
回眸望向因在練武時被刺得千瘡百孔而又重新紮起的草人,似乎是若有所思了幾秒,才又轉頭邁向屋內。


沐浴用膳之後,想著北方這盛夏夜裡天氣也是舒適,便到院裡閒步透透氣,只是沒多久卻莫名有些心悶,索性回到書房揀了冊書翻看。

也就這麼過了些時間,不知在第幾次抬頭、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棋盤時,他似是有些懊惱的對自己嘆了口氣,放下看了一半的書卷。
請人備了筆墨,彷彿是試圖讓心靜下來似的,稍作調息而後凝起神,落筆習字。

不知是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刺眼還是其他緣故,越入了夜,陸遜眉心隨著些微的增幅皺起。

直到遠遠聽見雲臺殿裡唯一的侍女幾聲趕忙的『參見皇上!』
陸遜唇畔才不自禁地放鬆,帶出了個連自己都未曾發現的清淺弧度。

他放下筆,將幾張寫了字的紙卷隨手塞入一旁的書櫃,站起身,不急不徐地向那風度翩翩之人迎上去。

除了早朝隔著好幾層階梯遠遠見著一身龍袍的人,距離上一次曹丕走進雲臺殿,是隔了五六天的事了。



這般遠離朝堂爭鬥的日子,竟給了他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他曾以為這樣的日子興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那一日,丁儀的頭顱被送進朝議之中。
他的美夢轟然破碎。

《本卷終》




【後記】
隱晦地培養感情的第一卷終於結束,普天同慶!Q v Q

本篇中一些小細節備註如下:
*千錢:即為千枚銅錢,這邊物價採隋朝時期計算,一枚銅錢約等值台幣10元。
    因此千錢的一只茶杯相當於10000元台幣。(貴到心肝疼XD)
*衛尉:掌管宮門警衛的職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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