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十二

元月初一,便是一年一度的正朝。
該日皇帝會大擺筵席款待群臣,但凡是未回鄉省親的朝臣,都會在午時前進宮向皇帝朝賀。

流水般的席位自朝堂一路擺至太極殿外,臣子們每個臉上都泛著喜氣,相互聯絡情感。

太后在宴會開始的時候曾現身說了一番話,爾後找了藉口讓鄢陵公與安鄉侯陪著她離席了。

曹丕接受過臣子們輪番上前敬酒後,便讓諸卿隨意,獨坐在帝位上淺嚐著屠蘇酒。
他望著空無一人的曹植與曹彰的座位,黯然勾起嘴角。

昨夜家宴也是這般,偌大的圓桌上,母親只顧著與子文和子建說話,從頭到尾都未分給他那怕一個眼神。

后妃們前前後後上來與他攀談,言辭之間脫不離討好與暗示他雨露均霑,或者帶著孩子在他面前露露臉,眼見達成目的後又各自散去。

明明是熱鬧的氛圍,他卻悶著頭不停喝酒。
看著母親與兩個弟弟熱絡的模樣,他覺得無比刺眼,彷彿自己是個外人。

後來宴席散去後,他走在回宮的廊間,獵獵寒風吹得他心底一陣冰涼,望著眼前恢弘大氣的寢殿,他卻分明感覺蕭索荒涼。
他驀然就想找個人陪伴渡過這個除夕,不是去後宮面對一群如狼似虎的妃子,而僅僅是平平淡淡地,談個心說說話。

陸遜那張恭謹的臉突然浮現在腦海。
鬼神神差地,他轉身走向雲臺殿。

憶起昨夜後來與陸遜的談話,他輕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跟一個孫吳人說那些話。
......多半是醉得狠了吧。

思及此,他抬起眼梭巡了一下陸遜的身影。身為「使節」,他今日理應前來朝賀的。


此時坐在角落的陸遜,正遙望著曹丕獨坐於金殿之上的身影,回憶著昨夜裡曹丕為何甘當曹賊罵名的話語。
冷不防與曹丕四目相接,他心下詫異。這帝王方才四處看了半天,難道是在找他嗎?

曹丕隔著群臣們,遙遙對陸遜舉杯。
他嘴唇動了動,卻並未出聲。

『陸小賊,同朕喝一杯。』


莫名看出了曹丕的唇語,對方理所當然的神情讓陸遜臉上微熱。
雖說......確實天下群雄皆是賊,但這稱呼實在是很失禮。這麼想著的他隨即一頓,昨夜......他也是這樣當著曹丕的面說他的。

陸遜表情微妙地舉起杯,回敬了曹丕。

就見那獨坐於遠方的帝王,剎那笑意盎然。



——*——*——



之後的日子,陸遜總覺得自己與曹丕的相處變得融洽許多。
也不知這帝王是對自己放下戒備,還是他自己多心,總覺得爾後每當曹丕到來時,不再是用審視與疏離的目光看著他。

這其中,或許也有他認為自己對曹丕有些許理解的緣故吧。



曹丕隔三差五的來找他下棋,每回嘴上還是未曾落下對於孫權的嘲諷,然而像前一次那般激怒陸遜的話語,卻是再沒說過。
但曹丕仍喜歡在行棋時想盡辦法挖苦孫權,取笑一聲「孫家蠢兒」儼然成了他每次來時的目的。

對此,陸遜也無法阻止,只能在曹丕離開後,將滿腔怒火發洩般地書於紙上。

『汝才

大大的蠢字彷彿力透紙背,墨跡在最後幾筆暈了開來。
他反覆寫了幾張,直到忿怒宣洩殆盡才有些喘息地停下。
陸遜盯了半晌,將寫得最用力的那幅字貼上了後院草人樁的身上。


立春前兩日剛過,寒意相較冬季已減輕許多,然而陸遜仍維持著每日清晨練武強身的習慣。
不過困擾的是,因著冬季結束,他的院子裡又開始出現一些不速之客……
雖說可能不必擔心再發生前一回的傷人事件,但未雨綢繆總是好的。



這日休沐,曹丕一早便跑來找他下棋,最後又是贏了一局棋再罵幾聲孫家蠢兒後,揚長而去。

陸遜氣呼呼地看著曹丕消失在殿門口的背影,抓起木劍就往後院而去,一陣發洩似地亂砍,順帶把內心不能罵出口的言語都化為手中勁力,盡數劈在那貼著「汝才蠢」幾個大字的草人身上。

剛停手歇息的空檔,陸遜正擦著臉上的薄汗,耳畔卻傳來熟悉又帶著戲謔的聲音。

這是朕嗎?

陸遜差點沒嚇得魂飛魄散,他驚恐地轉頭,只見曹丕就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彎腰幾乎貼在他的耳旁,臉上寫滿調侃。

「陛、陛下您不是……」離開了嗎?

陸遜驚慌失措地向後退了幾步,方才彷彿感受到曹丕吐息的那一側耳朵微微發燙。
這人怎麼能無聲無息地就站到他的身後!
不,或許是方才他太過氣憤,所以才沒發覺到曹丕的靠近。

「哼——」沒有回答陸遜的問話,曹丕直起身打量著草人身上的字跡,又掃視草人身上千瘡百孔的劍痕,末尾笑了起來,「字不錯,筆走龍蛇,入木三分。不過這蠢字......莫非是在罵朕?」他挑著眉興致盎然地看向陸遜。

「微臣不敢!這......這是因為......」陸遜眼珠飄移,迅速轉動腦子想著辦法,於是決定讓那些朝臣背個黑鍋,他趕緊瞎掰道:「這幾日有朝臣來訪,不由分說對著臣一番諷刺,臣實在氣不過所以才......才寫了這幅字......」語落他心虛地低下頭,咽了咽喉頭。

看著陸遜底氣不足的模樣,曹丕了然地瞇起眼。
「這樣啊——」他走近陸遜又問了一句,「那陸卿方才為何如此驚慌?」

「因為......陛下您不是離開了嗎?平日沒什麼人會悄無聲息地進入後院......」陸遜低聲辯解道。

聞言,曹丕點了點頭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身往殿外走去,「朕忘了告訴你,城南的牡丹過幾日便會開滿,屆時你出宮可去瞧瞧。」

「是......」陸遜下意識地應了一聲,之後提著木劍一路將曹丕送至殿門外。

看著遠去的身影,確認這神出鬼沒的帝王真的離開了。
他抱著劍忍不住皺眉有些困惑。

就為了告訴他城外的花開了,曹丕特地跑回來?

正當他準備轉身進屋時,才瞥到遠處幾個躲在牆後探頭探腦的人,他定睛一看——是經常來找他麻煩的幾位朝臣——他們彷彿確認曹丕緩緩走遠,這才匆忙做鳥獸散。

「......」對於曹丕折返一事的原因,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曹丕這麼做是為了嚇阻那群人不要來找自己麻煩......
這麼想著,陸遜又擰眉搖了搖頭。

不可能吧。

他思來想去仍理不出頭緒,索性放棄思考,轉身回了雲臺殿。



——*——*——



自元月發生日蝕後,大魏朝堂上局勢開始緊張起來。

多位官員上奏請曹丕將太尉賈詡免職,曹丕不允,以天災非人力所能控駁回,並下詔將天降不祥之兆歸咎於為君者自身,以後凡屬自然災害,皆不可再彈劾三公。

緊接著曹丕又下詔,明令往後禁止婦人與宦官干政,又限制外戚無功不得封侯,將朝堂與後宮徹底分割。
此舉令朝堂眾人嘩然,也引發人心浮動,諸多不滿。

對此於曹丕的舉措,陸遜其實內心是讚賞的,但同時也對江東的未來滿懷憂慮。
若大魏在曹丕的治理下,休養生息後一舉奮起,屆時不知劉蜀或者江東的國力是否可匹敵⋯⋯


正當陸遜憂心地頻繁將他所寫縑帛,藉著夜色讓信鴿帶往江東時。
幾日後朝議上,發生了引爆群臣怒火的事情。

曹丕決定將屯田制推行全國,設立大司農並將先前調查的荒田公布,流民若有自願者可前往開墾,每年賦稅減半,此外軍屯與民屯的稅賦直接上繳至中央直屬的機構,不由地方政府經手。

除強制豪強地主繳納田稅、戶調,也明令規定正稅之外,不得再進行其他名目的徵收。
這便壓縮了地方勢力的收入來源,同時使圈地眾多的官員們往後亦需繳納稅賦。

他們手底佔有的農田豈止千畝,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筆鉅額失血。
於是當著曹丕的面,一群朝臣就這樣爭執了起來,連帶先前曹丕派人直取符節至各地開倉放糧,而未經由左民尚書籌辦一事,也被拿出來一同聲討,吵了起來。


曹丕肅著臉望著眼前爭得面紅耳赤的一干大臣,低低地笑了一聲。
「因為有損諸卿的利益,所以要阻止朕推行政令嗎?」

受影響甚鉅的,其實是與曹丕最親近的皇親國戚,他們簡直不能相信,曹丕竟然會做出損及血脈家族利益的事情。
此刻他們雖默不作聲,但怒目瞪視的一雙雙發紅眼眶,早已說明了答案。

「還有人想說些什麼嗎?」曹丕掃視了在場的臣子,卻只得到他們低頭沉默的回應。
他輕擰眉揉了揉額側,「罷了,改日再議吧。」

朝議便在這異樣的氛圍中不歡而散。



議會結束後,陸遜與諸臣在太極殿旁的膳廳一同用過膳,之後才一路回憶著今日朝堂上與曹丕和推行政令官員最為針鋒相對的朝臣有哪些,一邊匆匆走回雲臺殿。

他想,曹丕此舉若成,或許會成為他與自家宗親的一個隔閡,說不準哪一日便有能從中攪動風雲的機會。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盡快將此事彙整並回報給至尊。


卻不想方踏入殿門,便看到數名宮侍已在他的主屋外候著。

總管見陸遜回返,彷彿鬆了口氣一般迎上前。
「陸大人您可算回來了!皇上在裡頭等著呢。」





《後記》
很重要,需要再重申一次。(大寫加粗)

陸遜在此段劇情中出現的情況與史實不符!
這是歷史架空!

雖然除了陸遜的劇情部分,其他部份我有努力查資料做了還原,然而並不能改變這是架空歷史的事實。
請不要相信然後問我說為什麼跟歷史課本不一樣。
因為真的不一樣!!!Q口Q

補充說明:
(1) 關於宗親的身分說明
鄢陵公 = 曹彰
安鄉侯 = 曹植

(2) 什麼是"正朝"?
大約自漢代起,元旦期間大吃大喝已成風氣。據《漢官儀》和《後漢書·禮儀志》等書記載,漢制規定,每年元旦,群臣都要給皇帝朝賀,稱為“正朝”,皇帝便大擺筵席款待群臣,君臣飲宴歡度佳節。此後,在魏晉至唐,元旦朝賀,皇帝大宴群臣成為定製,如曹植《元會》詩中描寫三國魏時元旦賀宴會雲:“初歲元祚,吉日惟良。乃為嘉會,宴此高堂。”


然後再說一下,曹丕觀察草人的那個「哼——」聲,並不是不屑的"哼",
比較近似用鼻子發出有點質疑的"哼"聲XDD
是二聲的哼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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