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十三

「......」方才還滿腔熱血的陸遜,霎時就冷靜了下來。
他突然驚訝地發現,自己對於『曹丕此刻出現在這裡』這件事並不感到意外。

於是在總管的推搡下,陸遜進了主屋。

曹丕仍如往常那般坐在黑子棋盒那側,此時正低眸把玩著一把黑子,並注視著它們自指掌間滑落。

陸遜看不出曹丕的喜怒,但以今日朝堂上那樣的景況,此刻眼前的帝王怕是心情不佳。
他走到曹丕身側稽首一拜,「微臣參見陛下。」


曹丕漠然地將手掌鬆開,黑子們嘩啦全數落回棋盒中。
「用過膳了嗎?」他淡淡問。
「方才在膳堂已用過。」陸遜低著頭回道。
「嗯,平身吧,陪朕下一局。」並未看著陸遜,曹丕伸手從對面的白子盒中拿了三子,隨意放在棋盤上,「今日朕讓三子。」


陸遜聞言眉心微擰。
讓三子?這人到底對自己多有自信?
還是仗著他不敢頂著對方的怒火贏下棋局,所以故意說出這種話?

但曹丕金口已開,陸遜也只能遵從地坐下。他將棋盤上的三子放置好,曹丕就緊接著落下一子。



棋局過半,陸遜在初春的涼意中竟手心都出了薄汗。

曹丕彷彿像沒有思考一般,在他落子的瞬間也跟著落下另一子,幾乎以摧枯拉朽之勢對著他的白子方攻城掠地。

他覷了一眼曹丕冷漠的神色,感覺只有他二人的室內氣氛詭譎,大有一股山雨欲來之感。
陸遜頓時有些猶豫究竟要不要繼續全力以赴了。若說棋局開始的時候他還有點生氣,現在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氛圍不妙。

彷彿是查覺到陸遜的意圖,曹丕勾唇笑了笑,「陸卿莫非想做跟孫家蠢兒一般落荒而逃之人?」

此舉激怒了陸遜,他雖然知道這是曹丕有意為之,但仍不能阻止他替自家主公維護尊嚴的舉動。
陸遜拾起白子慨然迎戰。


曹丕對此似乎相當滿意,一樣緊追著陸遜落子的腳步,同時也展開了與陸遜的嘴上攻防。

「穩紮穩打似乎不是蠢兒的專長?」他譏笑道。
「陛下這是以偏概全,吳王在政事上一直穩中求進!」陸遜回道。

——喀!
——喀!
又是快速的連落二子。

「這麼說蠢兒挺適合偏安一隅,畢竟身為主將親征都落敗而歸,開疆拓土太為難他了些。」
「吳王雖不善率軍衝鋒,但待人以情、用人所長,故將士皆赴湯蹈火、各盡所能,便是身陷不利,也能齊心度過!」

曹丕嗤笑一聲,「當眾拔劍怒指張昭,也叫待人以情、君臣齊心?」
「......吳王乃性情中人,雖與張公多有衝突,那也皆因君臣關係甚篤、能直言以對,並不會因此傷了情誼。」

「因君臣關係甚篤,所以能酒後讓周泰當眾脫衣數傷痕?......喔,朕忘了,那是在發酒瘋呢。」曹丕嘲諷道。
「吳王性格豪放風趣,為了服眾而有別出心裁之舉,令將士心有所感,更勝言語!」

「確實是豪放風趣,連御蓋都只給一個貌美的大司農擋雨,其他臣子可都淋著雨呢。」
一時辯駁不上話,陸遜怒極反笑,此時已完全將禮數與什麼伴君如伴虎的念頭拋諸腦後,他瞪視著曹丕,衝口而出原本打算放在心裡的話。
「是啊,但淋著雨的諸公並不會因此心生不滿,比起被朝臣明目張膽扯後腿的某位貴人,吳王還真是自嘆不如。」

可話音剛落,陸遜卻詫異地發現曹丕並不如自己預料中的反唇相譏。
對方臉上那一閃而逝的、被直指痛處的苦澀,即便只是轉瞬之間的表情,卻生生撞進他的心底。

他傷害了他。以令人極其難堪的言語,傷害了曹丕。

「......」陸遜張口欲言,卻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寬慰對方,他知道此刻的道歉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即便對方一直以來都不停地在他面前挖苦孫權,卻從未令他感到難受過。而他卻因為一時的怒意竟口不擇言。



歛起一時大意透露出的脆弱神情,曹丕沉默了許久。
久到陸遜已在腦海中尋遍了有生以來學過的每一句抱歉,卻沒能組織成令人滿意的語言。
正當他心一橫打算開口時,曹丕的苦笑聲卻早一步響起。

「是啊,你說的沒錯。」曹丕執起手中黑子,緩緩落於棋盤之間,他喟嘆了一聲,「或許正因如此,我才會羨慕著擁有如你一般忠臣的那蠢兒吧。明明都已作為人質遠離家鄉,卻還心心念念著維護主公尊嚴——能夠有你這樣的丞相,那蠢兒,很幸運。」

頭一次被曹丕如此直言讚賞,陸遜一時之間卻不知該道謝,還是該就方才之事道歉。

曹丕低眸逕自喝了口茶,「他到底有甚麼好?當年一句『生子當如孫仲謀』,讓朕度過了多少難以成眠的夜晚。」
他抬眼望著陸遜,眸底卻是深不見底的黑。
「在你眼裡,朕也是不如他,對嗎?」他輕笑著,卻沒打算聽陸遜的回答,逕自起身朝屋外走了出去,「夜深了,陸卿早些休息。」

「啊、恭送......陛下......」陸遜還來不及起身相送,曹丕的身影卻已步出門口,那一句懸在咽喉間的對不起,卻始終沒來得及傳達給對方。



這是第一次,他如此明確地聽到對方對於孫權的羨慕。

他一直以為,皇帝就該如同至尊那般任性妄為,萬人之上,一呼百諾。
卻未曾想,曹丕與孫權繼位的方式大相逕庭。
魏王世子之爭持續了十多年,曹植甚至一度風頭無兩,僅一步之差就能奪下世子之位。

那時,曹丕是經過多少明槍暗箭的算計,蟄伏著隱忍不發了多久,才得到如今這個君臨天下的位置。
他一路前行都是滿地荊棘,即便如今已身為天子,居萬人之巔,卻仍需謹慎行事,步步為營,否則踏錯一步便會被守株待兔已久的朝臣們給生吞活剝。

因為安鄉侯還活著。
這朝堂上的勢力,暗裡恐怕仍有不少是站在他那兒的。


陸遜回憶不久前朝議上竟無他人願意聲援曹丕詔令的情景。
這般如履薄冰的帝王之路,是他未曾想過的。



該天夜裡,陸遜著手將午膳後他記錄下與曹丕針鋒相對的幾位大臣的名字謄寫至縑帛上,腦海倏然浮現曹丕當時那一瞬痛楚的神情,陸遜執筆的手一頓。

沉默半晌,他將已寫到一半的書信送進燭火中焚毀。

後來送到孫權手上的,已是與往常一般,毫無變化的魏國觀察書信。
裡面,對於曹丕於朝堂之上與文臣有過爭論的事情,隻字未提。



——*——*——



「皇上,這是今日自陸遜放出的信鴿中取得的書信。」侍衛將截下的信件呈至曹丕跟前。

曹丕盯著書信半晌,伸手接過,才緩緩攤平於桌案上。

他嘴角的弧度隨著目光在書信中逐行閱讀間,淺淺勾起。
陸遜竟未向孫權透漏今日朝堂爭論之事。他輕笑一聲。這算不算......他贏了孫權一回?

「皇上,需要奴才請人臨摹一份書信送給吳王嗎?」總管見曹丕心情突然愉快不少,連忙上前詢問。
「抄一份送給孫權,不須修改。」他望著陸遜安居的方向,眼神裡是少見的柔和,「這一份,給朕留下。」



——*——*——



那天之後曹丕不曾再造訪陸遜的居所。

慣例的朝議上,卻延續著那日君臣爭執的話題,輾轉了兩回仍懸而未決。
曹丕的態度強硬,雖漸有零星臣子願意站出來支持帝王詔令,但連成一氣的曹氏宗親也不是省油的燈,連下朝後都可看到宮侍捧著山高的奏章往御書房而去。

曹丕似乎忙於召見數個勢力的大臣們議事,其中也不乏喜歡找陸遜麻煩的臣子。
他們乾脆在被曹丕召見後,順路去『拜會』他,有時甚至是晚膳後才來到雲臺殿胡亂敲著殿門吆喝。

陸遜幾乎能猜到,曹丕為解決此事,在御書房與一眾朝臣秉燭夜談多少回。



而今日已是時隔十八日的第三次朝議。

陸遜垂首立於殿下,靜靜聽著曹丕和幾位朝臣與宗親們你來我往的答辯。
聲援的朝臣們因怕得罪曹氏與夏侯氏,辯駁的底氣顯得孱弱。

他輕輕咬緊牙關。身為孫吳使節的他,對於大魏內政原沒有提出意見的資格,也沒有提出的必要,但此刻不知為何,卻突然很想站出來替曹丕舌戰群儒。

『在你眼裡,朕也是不如他,對嗎?』

那夜曹丕的問話不停迴盪在耳畔,陸遜藏在衣袍下的雙手無意識地緊緊交握。
他想抬眼去看曹丕如今在那御座上的神情,卻又有些害怕與對方視線相對。

那日至今他未曾有機會向對方好好道歉;他想,即便有機會,他估計也不知如何開口,才能不再揭開對方的傷疤......





《後記》
文中的第三次朝議差不多立夏前,三月底。
等於可以說是從初春(一月)日蝕之後,曹魏朝堂就人心浮動了快三個月之久。

身為皇帝也是很忙的,要嘉惠子民,也要平衡朝堂。
感覺帝王心術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吶。

補充說明一下,在圍棋中,讓三子相當於讓三個段位。
如果是棋力相當的人讓三子,就是把自己置於一個幾乎不可能贏的棋局中,背水一戰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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