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之十

自此之後,每到休沐之日,曹丕總會駕臨雲臺殿,找陸遜手談一二局。

陸遜也由一開始的謹慎小心,到後面有些習以為常,只除了——曹丕每回都在棋局之間有意無意地問起至尊的事,無論近況或者舊聞,然後再見縫插針地諷刺一番。

一開始他總是悶不吭聲地隱忍,後面有幾次真的怒上心頭,沒忍住爭辯了幾句,曹丕竟也沒有震怒,只是頗為挑釁地嗤笑。
於是他漸漸也膽大起來,最近面對曹丕的指桑罵槐,都會提出異議。



轉眼已是除夕,宮裡只餘沒有親眷的宮侍留守,其它住得遠的在半個月前早已給了假,住得近的則是五日前便離宮。
陸遜也在二十四日趕著最後一次信差來時,將家書和遞給孫權的信簡送出。


停止朝議已五日,他孤身一人在此閒得慌,故而在後院紮了個草人椿,每日頂著天寒地凍勤奮地練著木劍,生怕自己武藝生疏。

活動筋骨了一個時辰後,陸遜大汗淋漓地收起木劍,回屋換了一套衣服,接著又提了一桶水回到屋內清潔他自江東帶來的物品。

侍女因祖籍遙遠,並沒有回鄉過節的想法,因此今日雲臺殿只剩她一人留守。
正拿著掃帚四處梭巡確認掃除成果的她,看到陸遜擰著布巾,連忙放下手裡的活兒迎上前去。
「陸大人,這些您吩咐一聲便是,若因此凍傷了雙手可不好。」

陸遜搖了搖頭,「這是我的隨身物品,我自己打理便可。」

既然陸遜交代了,侍女才拿起掃帚繼續幹活。



因為帶來曹魏的東西並不多,很快陸遜便將所有東西都整理乾淨。

午膳過後,他索性又捧起書冊閱讀,但因朝議早幾日便停止,各官員都放了假,他前一次出宮時買的書簡早已被他反覆看過數次,如今再看也難免味同嚼蠟。
陸遜嘆息一聲放下書簡,將窗戶推開一個小縫,倚窗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刺骨涼意,望前院的枯枝殘葉微微出神。

這大約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孤身一人過節。
以往即便四處征戰,總還是有同袍兄弟能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眼眶驀然有些發燙,他緊緊闔起眼眨了眨,到底還是把心裡的酸楚給吞回腹中。

——真的,好想回去。
他想念族人和戰友的歡聲笑語,也想念江南水鄉潮濕溫暖的味道。

而這裡舉目所及,只有孤獨寂寥與他相伴。



——*——*——



入夜後,陸遜迎來了在大魏的第一頓年夜飯。
曹丕特意賜了兩道菜給陸遜,以示對於孫吳使節的禮遇。

而在他強烈要求下,侍女勉強答應與他同桌用膳,總算是讓這頓年夜飯不至於一個人吃。

收拾碗筷後,陸遜取出了幾枚銅錢放入紅封裡,硬塞給了侍女。
爾後侍女給他準備了洗浴的熱水,便匆匆趕去與其他留在宮裡的侍女們守歲了。


約莫在酉時過半,突然自遠處傳來許多爆竹聲響,此時陸遜已沐浴完畢,隔著窗靜聽彷彿整個洛陽城此起彼落的爆竹聲。

他輕聲開口:「竹報平安。」
願遠方的家人好友們,都能平安康健。

聲音消弭在空氣中,隨即恢復了寧靜。

陸遜在窗邊靜坐了片刻,溢出一聲苦笑。
夜深了,他反正也無事可做,決定早早就寢。

將帶有餘溫的浴水灌入湯媼,塞進被窩,然後再將陶盆升起柴火,放在床榻旁。
確認了門窗都已緊閉,他才躺進稍暖的被窩中,閉起雙眼。



——*——*——



亥時,一盞宮燈自遠而近,在料峭寒風中忽明忽滅。

曹丕在雲臺殿外停步,望著黑燈瞎火的主屋蹙起眉。

「皇上,這人不會是趁著守備鬆散,逃了?奴才馬上讓侍衛去追查!」總管見曹丕神色不虞,立刻機靈地上前一步。
「不必。」曹丕揚起手制止了總管的舉動,「事關兩國盟約,他不會這麼做。」

他眼眸沉了沉,但若是有人想破壞這盟約從而派出殺手取陸遜的性命,今夜倒是個不錯的機會。
他讓隱在暗處的侍衛在附近搜查,自己則是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陸遜的主屋。



屋內傢俱與擺設整整齊齊,並不像經過一番打鬥,曹丕掃視一眼,空氣中傳來木柴燃燒的味道,以及燃燒時的劈啪聲響。
曹丕略一思索,便繞過屏風往內室走去。


陸遜正躺在床上雙眼緊閉,似乎是睡沉了。

他打量四周確認並無異狀後,在陶盆前嗅了嗅,並無其他藥物參雜的味道,這才起身走到床榻旁審視陸遜的周身,看上去並無外傷,胸膛平穩的起伏也顯示身體的主人還活著。

他揚起眉盯著對方半晌。

——真睡了?

曹丕垂眸掩去升起的疑惑,如來時一般悄然退出寢屋。

外頭的侍衛也已四處巡查完畢,回報曹丕並無發現不妥之處。
曹丕點頭讓他們各自隱藏起來,便讓總管高聲唱喝。

「皇上駕到——」




睡夢中的陸遜倏然被這一聲吆喝驚醒,他睜開雙眼還有些恍惚,以為自己是做了夢,緊接著便聽到殿門吱呀開啟的聲響。
他訝異幾息後,也顧不得究竟是不是作夢,下意識地抓起床邊的披風就匆忙往門口趕去。

方繞過屏風,便見曹丕已跨進殿內。

爭先恐後灌入殿內的寒風捲走室內僅剩的暖意,頓時讓陸遜清醒許多。

只見曹丕身後跟著的幾名宮侍將室內燈油都點上,放了一個燒紅的炭爐在門邊,端一壺燒著的茶放在臥榻旁,並斟滿一杯茶置於放置棋盤的小几上,便闔起門退了出去。

陸遜看著曹丕從容不迫地在棋盤前落坐,緩緩抬起眼注視著自己一言不發,淺淡的神色卻儼然透出一股『還不快坐下跟朕對奕一局』的意味。

他感覺自己的額穴隱隱作痛。

「......陛下,夜深了。」雖然不知確切時辰,但他總感覺應該已二更天。
「今夜是臘月三十。」曹丕回道。
「是,祈願來年大魏國泰民安。」因著倦意,陸遜敷衍地行了個禮,眼見曹丕沒有離開的動作,他心存僥倖地補上一句:「您該回去休息了。」

曹丕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茶,「亥時才到,朕尚有母親在世,如何能睡?莫非江東沒有守歲習俗?」
陸遜無奈地理了理單薄的裡衣,「......臣一人守歲也無趣。況且,臣自幼父母雙亡。」
這夜半實在是寒冷,他忍不住站得離炭爐近了些。


聽聞陸遜所言,曹丕默然了一會,隨後喊了在外隨侍的人再取一個炭爐擺到他對面空著的位置旁,還放了一件氈袍。
待宮侍再度退出門外,曹丕才對陸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手談一局,便不無趣了。」

「............」眼見曹丕都已把場地布置完善,陸遜只好勉為其難地上前將氈袍穿好,再落坐。
他正想著今日這皇帝怎麼有些任性妄為之時,卻聞到淺淡的酒氣,他抬起眼才看清曹丕的臉頰微微泛紅,明顯是醉酒的模樣。

原來大魏皇帝醉了會這般蠻不講理。
陸遜垂下眼眸掩飾突如其來的笑意,他面上卻仍端著恭謹的模樣。
「不知陛下今夜想下何種棋?」

前幾次與曹丕對奕,陸遜便察覺曹丕的棋力進步神速,一開始的幾局彷彿不分伯仲,他甚至都能與曹丕勝負落在五五波,但近幾回他卻顯然有些吃力。
雖然快棋他仍有機會出其不意,可若是一般棋局,他已不似最初那般自信了。

曹丕注視著陸遜仍帶著睏意的面容,尋思道:「讓子棋吧,陸卿看上去不太清醒,朕便讓你二子。」
陸遜正揉著雙眸,聽到曹丕的話,不服氣地瞪視他一眼,隨即後知後覺地想起此人是大魏的君主,趕忙低下頭應是。

棋局便在陸遜於棋盤上落下兩子後,由曹丕展開。

興許是醉了酒,曹丕不似以往穩紮穩打,一開始便攻勢凌厲,與此同時嘴裡也不含糊地數落起孫權,勁頭比平日裡猛烈許多,從上山打老虎至縱火燒張昭,對於孫權的糗事簡直如數家珍。

陸遜耐著性子忍到了終局,到底沒有出言反駁。
他想著:輸便輸吧,趕緊讓曹丕回去,他真的很想睡了。

曹丕看著棋盤似是不太滿意這一戰——雖然他勝了。然而可能是心底還有什麼尚未宣洩完畢,他喚人進來將棋局收拾好。

此舉讓陸遜微愣。
曹丕向來若是只想下一局,終局確認輸贏後便會起身離去,然而若他吩咐收拾棋局,通常代表還有第二局。

亥時過半的鑼不久前才響起,再半個時辰就是子時,曹丕莫非真的要待到最後才肯離開嗎?

「陛下......」他忍不住出聲。
「尚未子時,不能就寢。」曹丕打斷了陸遜的話。

被掐滅送客心思的陸遜,只好偷偷觀察著曹丕的神色。不知為何,明明今天對方看上去與平時並無太大差異,但陸遜卻隱約感覺眼前人情緒有些異常。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過問的事情。
既然對方堅持要撐到子時,他身為「使節」肩負著兩國外交重任,此刻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後記》
對那個天地君親師觀念滿重的朝代來說,沒有守歲可能是件奇怪的事情。

所以曹丕看到沒有點燈的雲臺殿,第一個反應是「遭賊了」。
這點需要說明一下。
曹丕心想:孫權或者劉蜀那邊下手也未免太急了點。

雖然他一直都有在周遭安排暗中守衛,但也不能避免萬一有人趁虛而入XD

畢竟陸遜一死,魏吳兩國就差不多可以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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