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之九

這場雪下了三天未歇，朝中官員們除了緊急事項需進宮匯報的之外，一律放了假在家。

於是隔了一天的晌午，曹丕處置完手中的奏章後頓感無事可做，他望著窗外猶如鵝毛一般，漫天卷地紛揚落下的雪花，遂想起先前與陸遜對弈之事。

那日落下最後一子的舒暢心情，他至今還銘記在心。

自成為魏王後，便少有棋士敢使出渾身解數與他對弈，更遑論勝過他。所以，他真的許久未曾和誰戰至終局了。

思索了片刻，他便起身迎著風雪踏向雲臺殿。

——＊——＊——



陸遜身為孫吳的"使節"，於10月起便配有每月薪柴份例，但並不多，10秤而已，若整天在陶盆裡燒著柴取暖，最多不過10日就得燒完。
因此他會忍受刺骨寒意直到夜裡入睡前才把柴給燃上，以求得一夜安睡——雖然後半夜總會冷醒，得爬起來重新升火添柴，再回到床上安歇。

但三日未停的大雪，讓他連白天都感煎熬難耐。
踟躕了一上午，陸遜到底還是詢問侍女與常侍，是否有其他取暖法子？

他們二人與陸遜商議片刻，決定往後去膳房取午膳時，一併將灶下帶著餘溫的柴灰帶回來，裝在陶盆裡，作為陸遜白日裡的熱源。


此時距午膳尚有一個時辰，雲台殿裡唯二的侍從剛離開去取膳不久。

陸遜正裹著被縮在榻上看著書，冷不防門被一人推開，前仆後繼的寒風灌入室內。
陸遜忍不住皺眉望向來人，待看清曹丕的面容後，頓了幾息，才滿臉錯愕地下榻迎上前行禮。
「微臣參見陛下！」一邊行著禮，他腦中快速思索著對方來意。

曹丕這次沒有阻止陸遜於室內的地毯上稽首，他雙眼於室內掃了一周，才讓陸遜站起身。
一路行來，居然半個人影都沒見到，也無人通報讓陸遜知道他的駕臨。
現在雖已不須那二人監視著陸遜，但他也不允許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偷奸耍滑不辦差。

「你殿裡的人都去哪兒了？」曹丕逕自於榻上落座，伸手摩娑著棋盒的上蓋。
前幾日曹丕帶來的棋盤與棋盒都還在原位未曾動過，棋盤上的棋子已被收拾乾淨。

陸遜見曹丕又坐到了上回的位置，暗想果然與他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又要下棋。
他垂眸恭敬答覆：「他二人正往膳房去取午膳。」

膳房離此處甚遠，如今又因大雪阻路寸步難行，那二人提早一些前往情有可原。
對陸遜的說明，曹丕點頭表示知曉。
「坐。」他瞥陸遜一眼。

陸遜乖覺地在曹丕面前坐下，謹慎地詢問：「陛下今日來......是想與微臣對奕一局嗎？」
曹丕對此不置可否，「陸卿會竭盡全力嗎？」

一句話卻讓陸遜默了默。

他緩緩抬眼與曹丕對視，「陛下身邊想必不乏棋藝高超之人......微臣實在不敢再獻醜......」
雖然他很想再與曹丕手談一局，想確認那日的勝負到底是否純屬意外。但左思右想終究還是不敢再嘗試虎鬚拔毛。
萬一他勝了引來龍顏大怒，這可不是牽涉他一人之事。

曹丕哼了一聲，似是對陸遜的回答不太滿意。
「江東的雪，一般下多久？」

這風馬牛不相及的提問讓陸遜愣了愣，「短則幾個時辰，長不過一兩日吧。」
似是早就知道答案般，曹丕耐人尋味地勾起唇角，「洛陽的雪，經常下個三五日，也不乏連下七八日的......」

這麼久？陸遜擰緊眉。不過曹丕提起這些事又是為何？
他茫然開口：「恕臣駑鈍，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時近午膳，今日朕便與你下快棋，每一手僅可用二十息，陸卿若勝，朕便賜你手爐一只，湯媼一只。」曹丕說著已伸手打開了棋盒，彷彿篤定般執起一子。

陸遜因寒冷而交握的雙掌顫了顫，不得不說，曹丕這幾次的賞賜都恰到好處，正是他現今所缺的物什。
而這幾天閒暇之餘他總會將那日的棋局反覆排演，內心早就有想與曹丕再戰一局的衝動，此時他索性不再思考太多，便上前落座於曹丕對面。

方拿起棋，他還是本能地問了一句：「陛下可否答應微臣，無論勝負都絕不遷怒於孫吳？」
曹丕旋即神色淡了下去，「......准奏。」

在對方的應允方落時，陸遜已經迅速執起一子置於棋盤上。



此回下的是快棋，陸遜少時十分喜歡下這種棋，一方面可訓練隨機應變的能力，一方面可更迅速分出勝負。

屋內除聽見外邊大雪簌簌墜地的聲響，惟有棋子落於棋盤上的清脆餘音。

雙方你來我往，若此時有他人在場，必能品出一場寂靜的烽火連天。



半個時辰後，盤上已再無可落子之地，棋局告終。

兩人均沉默了半晌，彷彿在整理澎湃的心緒，並重新審視了整座棋盤。
最後是曹丕先開了口：「一子之差。」

陸遜尚沉浸在賽後的思潮翻湧中，聞言又再度一驚，細數了盤中子目，確實是一子之差——是他贏了一子！

他既惶恐又欣喜，複雜的情緒在他的臉上交織出一片變幻的神色。
他悄悄觀察著曹丕臉上的表情，勝利的喜悅在心底並沒有盤桓太久，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惶恐與擔憂——萬一曹丕言而無信，仍舊要因輸棋的憤怒而針對孫吳大作文章，該如何應對......

「陛下......」陸遜囁嚅地正要開口。

此時大門突然被人開啟，一群人捧著各色食碟魚貫而入，轉眼間花廳的圓桌上就擺滿香氣四溢的膳食。

最後進入的，是面帶驚詫的雲臺殿侍女與常侍。
他們趕緊將取回的食碟擺在圓桌的角落，也把手上提著的灶灰包袱隨意往地上一放，隨後慌張地跪伏於地，向曹丕請罪。
「未能恭迎皇上駕臨，請饒恕奴/婢怠慢之罪！」

曹丕不以為意地讓他們起身，眼眸掃了地上落出些許灰燼的包袱，沒說什麼。
「午膳時間已至，朕今日便在此同陸卿共食。」他起身往花廳走去。

陸遜訝異地看著曹丕泰然自若的身影，只得跟上去在右側落座。


桌上共有五道北方菜，色香味俱全的規格，是專屬帝王的御膳。

圓桌最遠處五道品相較差的，則是其他膳房專門給陸遜準備的南方菜式。


曹丕已氣定神閒動起筷箸用膳，彷彿剛才輸了一局棋沒什麼大不了，面上絲毫沒有慍色。

陸遜觀察了半晌，猜不透曹丕的心中所想，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再看了看近前的北方菜式，因著是帝王御膳，他不好擅動，但遠一點的屬於他的菜餚，得起身了才能碰得著，他不可能在曹丕用膳時隨意挪騰，於是只能低頭盯著自己碗中的白米，默不作聲。


一時間氣氛又沉寂了下來。


片刻後，曹丕才注意到陸遜尚未動過的碗筷。
「陸卿為何不吃？」
「啊？」略走神的陸遜，抬起頭對上曹丕詢問的目光，又不好解釋原因，只能回答：「微臣還不餓......」

曹丕掃了一眼桌上菜餚的擺放，頓時明白過來，他讓人將菜餚稍微移動了位置，陸遜的菜餚便被擺到他的近前。

他看了幾眼，頗為好奇。
「聽聞南方菜精緻小巧，今日倒是首次親見，陸卿給朕講述一下？」

陸遜心下微愣，不明白曹丕怎麼就對食物好奇起來。
先前他被人打傷事件後，膳房特地跑來問他喜好，之後上的多是他喜愛的菜餚，今日這幾道便是他頗喜歡的菜色。
於是他指著餐碟，一一介紹，「這是神仙蛋，揚州蛋炒飯，櫻桃汁肉，什錦菜，桂花糖藕粥。」

曹丕挑了挑眉，覺得這幾道南方菜的品相實在不太合他的心意，但尚未嘗試過的食物，他不會輕易下評斷。

宮內的廚子儘管不是御膳房的，手藝也不差，所以他點了點頭，每碟各夾了一口放入碗中。

只見他每一口都沉著眸細細咀嚼，間或皺了皺眉，然後再嘗下一口。

如此往復，最終他下了一個評語，「太甜了。」

除了炒飯還勉強能入口，其他的菜色，他是真覺得有些齁甜了。
他雖嗜甜，但在正餐時一向不愛偏甜的膳食。


甜？陸遜愣了愣，確實，他前幾次出宮，在外面酒樓用膳時，也覺得這兒的菜都偏鹹，每回總要喝上好幾杯茶才能緩過來。
「啟稟陛下，江東的菜......都是這樣的調味。」

輕蹙眉，曹丕喚來一旁服侍的侍女，讓她將御膳布菜到陸遜碗中。
「陸卿嚐嚐御廚的手藝。」

侍女一邊替陸遜布菜，一邊解說著菜名：「陸大人，這是鳳燉牡丹、方臘魚、問政山筍、香菇板栗、中河湯，請您慢用。」
曹丕祖籍譙縣，桌上這些便是當地著名的菜餚。

既然是曹丕賜菜，陸遜只能領命吃了起來。

他一邊進食，一邊看著面無表情注視著自己的曹丕，莫名從中體會出對方的興致盎然。
他突然福至心靈地想：曹丕這是......在等著他的評語？

放下碗筷，陸遜喝了一口茶潤潤喉，斟酌著詞語開口。

「這幾道菜與微臣家鄉的口味相比是略鹹了點，但御廚的手藝果然非外面酒樓可比擬......」他看著曹丕顯然尚未滿意的表情，再補了一句，「很好吃。」

聽聞陸遜最後三個字，曹丕臉上才有了清淺笑意。
「下回讓湯官們少放點鹽。」他舉起筷再度用起餐，「江東都吃這麼甜，無怪乎孫家蠢兒長得虎背熊腰了。」

才剛被侍女佈了滿碗飯菜的陸遜，舉著筷的手頓了頓。

這也能扯上自家君主？

他輕攢眉，才低聲反駁了句：「......吳王天生高大魁梧，不是飯菜的緣故。」

曹丕斜睨陸遜一眼，神色沉了沉，未再開口。



一頓飯就這樣到了尾聲。

宮侍們收拾起桌面，曹丕也起身離去，在雲臺殿門前上了步輦後，他才對著跪伏於地的陸遜開了口，「陸卿今日竭盡所能取得一勝，朕心甚慰。下回對奕無須諸多請罪，平身吧。」

爾後曹丕的步輦緩緩消失於風雪之中。

陸遜在雲霧吞吐間目送著對方離開，方轉身進屋就收到了曹丕應許的手爐與湯媼。





當夜，他懷中揣著裝滿灶灰的溫熱手爐，坐在棋盤前不發一語。

曹丕果真是心思難測之人，竟連輸了棋局面上都不顯怒色，而他同時也是言出必行之人......至少曾應許過他的事情，都從未食言過。

他望著尚未收拾的棋局，有些恍惚。

下回......他興許就能心無罣礙地沉浸於雙方對奕中了吧。
不須擔心影響孫吳，也不須擔心曹丕動怒。

——純粹手底見真章的棋局。

陸遜緩緩闔眼，笑了起來。

《後記》

為了寫這一章還特別去找了徽菜跟蘇菜的代表菜，

看得我都超餓......

介紹一下本篇的各項用品：

湯媼→民間有叫「湯婆子」的金屬圓壺，冬天裝上熱水，可置於被窩內。

手爐→是冬天暖手用的小爐，多為銅製。它是舊時中國宮廷和民間普遍使用的一種取暖工具，與腳爐相對而言。裡面放火炭或尚有餘熱的灶灰。

古人所能擁有的取暖燃料種類有限，無非是木炭、煤和薪柴。木炭取暖體驗最佳，但價格昂貴，一般只有皇宮、官府及富貴人家才用得起。所以常用還是薪柴。

陸遜只是質子，應該是配不到高級的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