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大雪當日。
洛陽城入夜後突降暴雪,檐瓦上積了厚厚的霜層,路面積雪也幾乎堆至半人高,寸步難行,故而昨晚曹丕便下令停止朝議。
陸遜從未經歷過這麼長時間未停的雪,只能穿著在城裡添購的冬衣,窩在厚被裡瑟瑟發抖。
自小雪節氣過後,洛陽就斷斷續續地飄著雪,但陸遜除了剛落雪的頭幾日尚有餘裕欣賞,其後隨著雪層越積越厚卻未及消融,他內心只祈禱這雪能趕緊停下。
昨日晚間地大雪至今未停,他慶幸不用出門上朝忍受蝕骨寒風,又盯著外頭絲毫沒有消停跡象的降雪感到沮喪。
雲臺殿主屋門窗緊閉,但即使如此也擋不住自門窗縫隙滲入的寒氣。
靜謐的室內除了落雪的聲音,只剩下陸遜裹著的厚被因顫抖而摩擦的細碎聲響。
殿外突然響起一聲高昂的呼喝:「皇上駕到!」
陸遜詫異至極,旋即整理儀容後匆匆穿上披風往殿外走去,方開門,撲天蓋地的寒氣朝他臉上襲來,陸遜握緊冰冷的雙手略一咬牙,大步迎向遠方的靛藍身影。
因著罷朝,所以曹丕隨意地穿著常服,一襲靛藍底綴金線龍紋錦緞袍,帶著不張揚的帝王風範。
曹丕沿著圍廊繞過滿地積雪,在結霜濕滑的青石地板上,仍行走如風。
他注意到陸遜小心翼翼快步趕來的模樣,再瞥一眼對方身上厚重的袍子跟披風,以及發紅的鼻樑與雙頰,挑起眉毛。
「微臣參見陛下。有失遠迎還請恕罪!」陸遜看著泛著冷光的地面,雖心裡猶豫但仍一咬牙單膝跪下。
卻被曹丕擺手止住了跪下的動作。
陸遜抬起頭,望見曹丕打量的目光,雖有困惑但仍不妨礙他邀請曹丕進屋之舉。
「天寒地凍,還請陛下進屋一敘。」
聞言,曹丕臉上露出些許困惑。他暗忖:天寒地凍?有如此冷嗎?
雖覺不解,但他仍逕自往前走入大堂內。
曹丕在主位落座,隨後幾位宮侍俐落地將一應棋具在一旁的榻上擺好,爾後在陸遜疑問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曹丕與陸遜二人。
陸遜看了看棋盤與已打開的棋盒,又看了看一派淡定的曹丕,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問道:「陛下這是......來與微臣下棋?」在這麼冷的天氣?
雖然曹丕確實曾經說過改日要與他手談一局,但之後都悄無聲息,他也就當這件事情揭過了,但今天如此突然前來,還是在這麼讓人煎熬的天氣裡嗎?!
曹丕面無表情地掃了陸遜一眼,「今日正好得空。......陸卿可願與朕切磋一番?」
陸遜心裡腹誹著:恕臣拒絕!
但面上還是僵硬地扯了一個笑容,「自然願意,陛下請坐。」
曹丕起身悠悠走到黑子的棋盒前坐下。
對此陸遜並不驚訝。
他自幼就是個棋癡,多年鍛鍊下,棋藝也頗負盛名,因此早在仕途尚未水漲船高之前,就經常與位高權重的朝臣對弈。向來都是他手執白子,然而不僅不可將對方打得落花流水,還得拿捏分寸不能讓自己輸得太過明顯,為此也曾經讓許多重臣們認為他們自己棋藝與陸遜相當甚至在其之上。
所以他並不意外曹丕覺得自身棋藝足以執白子。
於是他便在曹丕的對面落座,低聲說了句:「還請陛下手下留情。」
陸遜執起黑子深吸一口氣,在棋盤中落下第一子。
他雖對自己的棋藝有十足信心,但也明白在與帝王對弈時,自己必然要穩紮穩打,既需製造出棋逢敵手之感,又需在終局以極小之差落敗,以免帝王失了顏面。
兩刻鐘過去,陸遜卻不得不改變初衷,使出全力堤防曹丕棋盤上步步緊逼的攻勢。
反觀曹丕,相較於一開始的興致盎然,現在他倒有些覺得意興闌珊。他掃了一眼陸遜皺起眉頭苦思的模樣,輕嘆了一口氣。
原來也不過如此。那天的那一盤棋,倒是他高看了陸遜。
既對棋局已失去興趣,曹丕乾脆四下打量起陸遜的居所。
屋內擺設簡單乾淨,地面尚未鋪起絨毯,晶亮的石板地似帶著一層薄霜。
窗戶四邊塞著七彩顏色的物體,他定睛一瞧,才發現原來是一些碎布。
曹丕若有所思了一會,又將視線轉回眼前的陸遜身上。只見對方的臉龐蒼白無比,與鼻尖上的紅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屋內也未將披風撤下的陸遜,雙肩顫抖的震動肉眼可辨。
他再仔細盯著陸遜執白子的手,幾乎哆嗦地快拿不穩。
曹丕垂眸沉思片刻,沉聲問了一句:「很冷?」
猶在冥思苦想的陸遜,因為寒冷而顯得反應有些遲鈍,他頓了幾秒才抬起頭,「… …陛下您剛才說什麼?」
曹丕蹙眉,喚來總管低聲吩咐了幾句,就見總管轉身匆匆出去。
不多時,一盆燒得旺盛的炭爐被送進來,就安放在陸遜身旁。
驟然升高的溫度讓陸遜微感錯愕,他眨了幾下眼睛,有些不能理解曹丕此舉的意思。
「這是......?」
只見曹丕倏然抬手將一桌的棋盤掃亂,一邊意味深長地盯著陸遜,一邊說道:「不論是因冷得無法思考,或是因為天寒想盡早結束棋局而未全力以赴,都不能作為輸給朕的藉口。」
他幽深的雙眸直視陸遜,閃動著異常堅定的光芒,「朕從來都勝得光明磊落。」
陸遜被曹丕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跳,不理解明明目前贏面最大的是對方,怎麼還突然就發起了脾氣?
曹丕深深地看向陸遜,緩緩開口:「朕再給陸卿一次機會,若此局你勝,朕便讓人將門窗的壁毯和地毯給安上,如何?」
陸遜愣了一會,才驚覺自己的輕敵竟被曹丕當作是敷衍了事。此時又聽到對方提出的勝者獎勵,那精準的誘餌恰逢其時地激起了陸遜的鬥志。
陸遜抿了抿唇,「那陛下可否先赦免微臣不敬之罪?」
曹丕揚眉,彷彿聽見什麼不可思議的笑話,爾後淺淺一扯嘴角,「可。」
得到曹丕的應允,陸遜輕聲說了句「得罪了」,便在淨空的棋盤上落下白子。
棋局重新展開。
這一回因著身體暖和許多,加上勝出獎賞的緣故,陸遜的思緒活絡許多,在棋盤上也與曹丕的黑子方打得難分難解。
有了曹丕允諾的恕罪之言,陸遜放下心使出渾身解數,再無過往與貴人對弈時的收斂,手底殺招百出。
棋局一路纏鬥至終局,陸遜此時早已將獎賞拋諸腦後,他長出一口氣,內心只餘激烈廝殺後的酣暢淋灕。不禁有些恍惚地想著,多久不曾這樣,每行一步都嘔心瀝血呢⋯⋯?
尚沈浸在局末情緒裡的陸遜,此時聽到曹丕彷彿帶著讚賞的笑意。
「一子之差,甚好。」
聞言,陸遜才回過神來,他仔細數了數雙方的差距,爾後瞪大了雙眼。
——他輸了!
以一子之差落敗!
陸遜難以置信地抬眸望向曹丕,卻見到對方臉上竟帶著從容不迫的笑意。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自陸遜腦海升起——莫非曹丕未竟全力?!
這對在江東堪稱棋中聖手的陸遜無疑是個打擊,他甩了甩頭,覺得不太可能。曹丕為人所知的更多是展現在對詩詞的興趣上,從未聽過他的棋藝不凡。
對此陸遜只有一個解釋:可能……只是巧合?
他正兀自糾結,這邊曹丕已經滿意地起身往外走去。
陸遜見狀也立即迎上前相送。
曹丕停步於門前,側臉淡淡啟口:「陸卿莫要氣餒,此次雖敗,下回仍可一搏。外頭天寒,就不必送朕了。」
陸遜立於門邊怔愣半晌,直到曹丕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景中,這才從對方帶著愉悅的口吻中回過味來。
這意思是......還有下次對弈?!
下意識地將門扉闔起,陸遜走回那盤棋前坐下,一邊惋惜於落敗而未能得到的獎賞,一邊回想曹丕所言的再戰之約,腦海裡交織著無比複雜的情緒。
他並不想與魏帝有太多的交集,但又忍不住期待著再一次的手底交鋒。
仔細回想曹丕這局棋落子的每一步,從一開始的略顯頹勢請君入甕,直到最後圖窮匕見的劍峰直指,每一步都是那樣精采絕倫。
是他多年不曾遇到的棋逢敵手。
陸遜出神地想著。
此時雜沓的腳步聲驀然踏雪而至,陸遜才剛一抬頭,便見一群宮侍捧著絨毯與木釘槌子等工具魚貫而入,他們齊齊朝陸遜行禮致意後,便各自散開做手上的事了。
阿旺常侍從門外進來對陸遜說明:「皇上賞識陸大人您的棋藝,吩咐給您的屋裡裝好壁毯與鋪地的絨毯。」他咧了咧嘴,「皇上還說,下回您若是勝了,還能給您配個炭爐呢。」
「......」陸遜至此確認,曹丕當真是心情不錯。
連原本約定陸遜勝了才有的賞賜,回頭就隨便找個理由給了。
待佈置好屋裡的一應事物,眾人退出去之後,陸遜一人待在屋內,覺得吞吐之間不再那樣冰涼如霜。
或許,曹魏的冬天,也不會過得太寒冷徹骨吧......
他望著厚厚的壁毯,微微勾起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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