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為離庭燕後三年的時間線,算是番外篇。
但身負殺孽太重,原以為闔眼後便是直直落入阿鼻地獄,卻不想除了每日需受的刑罰之外,得空的時間也很多。
酆都的最深處只有一片死寂,周遭充斥著骨肉被業火焚焦的腥臭味,除了一顆終年枯枝的樹木外,只有一幢幢陰森的屋宅並排而立,裡頭宿著各朝各代尚未贖完罪刑的幽魂們。
永夜的天色,讓死了許多年的幽魂們早已失去四處活動的興致,酆都深處的街道上,只有零零星星幾縷魂魄在四處遊蕩。
他在這裡見過很多故人,大哥、子文、倉舒、荀令君⋯⋯
但生前最想見的父親,他卻不敢去見。
他才明白,塵埃落定後,這一生所向實在是有些荒唐。
——不過是想得父親一個讚賞目光。
他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去面對。
這日空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聽來彷彿是巨大的鐵鏈墜地,爾後平常渺無「人」煙的街道上,突然聚滿了幽魂,翹首望天像是等待著什麼。
他好奇地仰起頭順著群眾目光望去,只見天邊灑下一片黃澄澄的暖光,光線所到之處,幽魂們的身影漸次消失。
他眉峰微挑,頗為好奇,不閃不避淡然看著那道光束灑向自己。
那一瞬他腦海裡浮現一句話——汝將去往人世留戀之處。
再睜眼,卻非他所熟悉的地方。
他四處張望了一會,在這雅緻書房的一角,看見了他的飛景。
沒了劍鞘的飛景並未鏽蝕,周身閃爍著清冷劍光,像是被人經常擦拭的模樣。
他眸色一動,有些明白此刻身在何處。
精緻小巧的雕花窗稜,窗外小塘裡盛開的荷花——此處應在江東。
——*——*——
陸遜的宅邸最近很不安寧,下人之間流傳著恐怖的鬼故事。
據說七月一日那晚三更天,掌燈巡邏的家僕在經過陸遜書房時,發覺本應空無一人的書房裡竟有微光,以為遭了賊的家僕衝進書房一看,只有一團朦朧不清的影子浮在空中。
家僕吆喝的「哪來小賊膽子真肥」還卡在嗓子眼裡,只覺周遭氣溫遽降,眼前飄飄渺渺的長髮鬼影泛著青光,緩緩轉動頭顱⋯⋯
「鬼啊——!」
家僕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自那日後,下人們之間開始口耳相傳著陸遜書房裡住著厲鬼的謠言。
有幾個不信怪力亂神的奴僕,在陸府管事的授意下,相約在幾天後的深夜一起去解開流言,誰知有兩個在書房外就被不合時節的寒氣給凍得瑟瑟發抖。
剩下三個咬著牙踏入書房,一個進門後被倏然自行關起的門扉給嚇得腿軟昏倒;
另一個在看見背對著他們端坐在書房一角的青色鬼影給嚇昏;
最後一個則是在鬼影消失,頰邊一涼,看見幾縷青絲落在肩側,聽到一聲輕笑後口吐白沫失去意識。
於是厲鬼的謠言甚囂塵上,管事再也壓不住,只得硬著頭皮向陸遜稟報此事。
陸遜聽後雖是滿腹疑問,也允了管事找個道士做場法事驅邪,爾後從善如流地在法事結束後暫時將書房移至它處。
然而,又有許多家僕在書房新址見到夜裡青光閃爍。
於是開始有人傳言,是陸遜書房裡放著的那柄劍殺孽太重,喪命於下的冤魂們怨氣不散。
由於傳言越來越誇張,甚至有江湖術士指稱整個陸府遠遠望去都是鬼氣沖天,導致家僕們紛紛向管事請辭求去。
陸遜一開始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無論是新址或舊址的書房,他待在裡頭的時間都比任何人長,傳言寄居著怨靈無數的飛景更是日日都被他捧在手裡擦拭,他未曾覺出有什麼妖異之事。
隨著府裡面的流言如漩渦般擴大,厲鬼之事更被描述得繪聲繪影,加之求去的家僕日增,連出外時,外頭的百姓都對著府內張望指點,陸遜這才覺得該認真處理此一謠言。
他吩咐管家,七月二十日的夜裡,他要親自一探究竟。
而這一切,包括陸府曾舉辦一場盛大驅邪法事的情況,曹丕是渾然不覺。
他並非整日魂魄都留在江東。
只有每日的子時到卯時,他會被移轉到江東某處的書房裡,其他時候,他的魂魄會來到首陽山附近。
說也奇怪,他雖然白日裡可以藉著陰影在大魏任何地方來去自如,但每到子時,他就只能被困在這書房的方寸之地。
自從他發覺在夜裡他能移動一些物品並且現形後,他先拿了幾個闖進書房的家僕試試身手,之後原想找去孫權的宮裡嚇唬嚇唬他,卻沒想到他連書房的門都踏不出去。
七月二十日子時,他習以為常地再度出現在陸遜的書房裡,雖然不知道為何前幾日書房換了個地點,但既然仍舊走不出大門,他就權當是換個環境也不錯。
這書房裡的卷軸他從未翻閱過,許是心裡想著,若有大半是抄錄他的詩文,他會太過心疼,但也怕若皆是與他毫無關聯的書冊⋯⋯
曹丕自嘲地揚起嘴角,轉向飛景旁的小窗,揚起手,小巧的窗戶便吱呀地伴著一陣冷風打開。
他百無聊賴地負手立於窗邊,望著天邊的一輪皎月。
陸遜聽到窗戶打開的聲音時,他人正憩在書房後方的別廳榻上。
他支起身,看到書房裏確實閃爍著妖異的青光。
略皺眉頭,陸遜悄悄起身往書房走去。
曹丕是在聽到謹慎的腳步聲時察覺書房裏有活人氣息的。
伯言府裡膽兒大的人挺多。他淺淺笑了,一閃身便移至書案前。
確認來人正躲在他背後的簾幕裡窺伺時,曹丕一勾手指,一隻毛筆騰空便飛入他手裡。
他姿勢端正地下筆寫了一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好整以暇地等著身後那人嚇得魂飛魄散,卻不想等了半晌,都沒等到半聲驚叫或倒地聲響。
他讚賞著來人的膽量,卻玩心大起,依著生前最痛苦的模樣奮力咳了起來,直到一口鮮血噴濺在他方才落筆的字句上。
他想,也該回頭讓那人見見他嘴角帶血的模樣了吧?
卻聽得久違卻熟悉的嗓音,伴隨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子桓?是你嗎?」
陸遜在望見那閃著青光的背影時便已瞪大了雙眼。
這身影他曾看過無數次⋯⋯
儘管模糊,儘管在空氣裡若隱若現,卻一如他曾見過的那樣挺拔俊朗。
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直到淒厲的咳聲充斥在耳裡,陸遜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卻發覺瀰漫在周身的刺骨寒意盡褪。
他不敢上前一探究竟,並非是害怕,而是想若真有與曹丕身影如此相似的魂魄,即便是凶神惡煞,他也想再多作一會夢。
僵持片刻,曹丕才從莫名的近鄉情怯裡緩和下來。
他伸手抹去唇角鮮血,以及臉上刻意造就的淒厲模樣,這才緩緩轉過頭,對上陸遜的雙眸。
啊,果然還是有些擔心伯言落荒而逃。
曹丕心忖。
四目交接的一刻,一人一魂相顧無言。
一個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個是見人安好便無可叮囑。
等候許久,曹丕最終溫柔笑了起來。
「飛景被伯言照顧得很好。」
陸遜喉頭咽了咽,出口嗓音帶著哽噎,「⋯⋯子桓的遺物,不敢輕待。」
曹丕單手撫過劍身,引起飛景低低劍鳴。
「夜宿書房,伯言府裡想必是鬧鬼流言漫天,不得不處理吧?」
陸遜一怔,點了點頭,「子桓這是有意為之?」
曹丕狡黠一笑,「一日裡我能在此的時間僅四個時辰,若想看看你,只好試一試。」
陸遜微愕,「四個時辰?」
「子時至卯時,想必伯言早已就寢。」
陸遜恍然大悟,明白為何白日裡他總覺得毫無異狀,也順帶將這些日子裡發生的事告知曹丕。
得知鬧鬼傳聞竟連巷弄百姓皆知,曹丕臉上添了幾許得意。
「真想瞧瞧蠢兒被朕嚇得魂飛魄散的模樣。」
陸遜聞言跟著一笑,「子桓沒去嚇唬吳王嗎?」
聽聞陸遜對孫權疏離的稱呼,曹丕頓時收斂了神色。
「我走不出這間書房。⋯⋯據我所知,那蠢兒已經稱帝?」
陸遜低垂眉睫,不屑地勾起嘴角,「在我心裡,他只配稱作吳王。」
曹丕聞言靜默不語。
三年了,未曾想陸遜竟還未重新歸心於孫吳。
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曹丕卻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虧得飛景在你身邊,我才能來到江東。」曹丕望著光滑剔透的飛景劍,感嘆地開口。
爾後在陸遜的疑惑下,他解釋了這些年在酆都裡的所見所聞,除了略去每日必受的刑罰外,還說明此次他因為罪行稍減才得以來到人間停留一段日子之事。
「所以,七月三十日,子桓就得回酆都了?」陸遜皺眉,心裡數著所剩不多的日子。
「比我預料得早幾日見到伯言,算是不虛此行了。」對此曹丕頗為慶幸,「……只是你府裡的流言,還得費些時日才能平息。」
後來一人一魂促膝長談了整夜,曹丕在酆都之事沒什麼好談的,多半都是在聽陸遜講述這三年來發生的魏吳蜀大事。
直至東方天色漸明,曹丕才從椅榻上站起。
「時辰到了。伯言一夜未眠,記得找時間歇息,我走了。」
陸遜點點頭,起身相送。
「子桓......明日子時還會再來此地嗎?」
曹丕一笑,「飛景在這兒,自然會再來。」
得此答覆,陸遜鬆了口氣,拱手相揖,「好,伯言恭候。」
話未央,曹丕的身影已消失在空氣中。
陸遜默立半晌,走去將飛景小心翼翼取起,踏出待了一宿的書房。
自此日後,陸遜便將飛景劍移至自己的寢屋內;而也是從那日起,陸府書房有厲鬼的謠言也逐漸平息下來。
甚至有人說,是因為陸遜多次上過戰場,正氣凜然,才能在那一夜獨宿書房時,持劍斬殺厲鬼⋯⋯
不過這些新的流言,陸遜都不得而知了。
第二日子時,曹丕又現形在飛景劍旁。
再度換了個截然陌生的環境,他瞇著眼四處打量一會,其後在望見靜坐於一旁注視著他的陸遜後,緩緩展顏。
「伯言的寢室佈置精美,蠢兒沒虧待你。」
陸遜自嘲般輕笑一聲,「遜是救國之人,吳王怎敢視我為無物?」
「......」
這話語中雙關飽含的怨懟和無奈,讓曹丕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片刻後只得嘆息一聲。
「嗯,那就好。」
陸遜聞言眸底情緒湧動,調整了幾次呼吸後才將手邊的棋盒放置好並開啟。
「許久未與子桓行棋,不如來一局?」
曹丕的身影飄飄落座,「好。」
久違的兩人對弈,這晚共下了五局棋,當然勝負仍舊與以往相同,毫無懸念的五場皆曹丕勝出。
雞鳴之際,曹丕在陸遜認輸後笑了起來,「不知是我的境界提高許多,還是伯言根本沒有專心在棋局裡呀?」
言下之意便是他覺得自己贏得輕易了。
陸遜低垂睫羽,輕描淡寫回道,「三年來遜只有依著記憶排布當年棋局,未曾與人對弈,若是沒有進境,也是情有可原。」
「......」曹丕聞言,緩緩凝視著陸遜垂目的模樣,覺得揪心不已,但又不知該如何作答。
就在他想好安慰之詞時,未及出口,身影便化作一陣青煙,消散在陸遜眼前。
陸遜這才抬起眼,露出一抹無以名狀的悲涼笑意。
「混蛋,連句寬慰也想這麼久。」
第三日子時,當曹丕再度出現在陸遜寢屋時,他也再找不到適當的時機寬慰陸遜了。而陸遜的表現就彷彿沒事人一般,談話之間未有不妥,曹丕也只能當這事就此揭過,不再提起。
該夜,陸遜試著將飛景帶出寢房,並且發現只有飛景劍在屋內,曹丕魂魄會被限制在該屋之內;但若飛景劍在戶外,曹丕之魂會被限制在飛景的三尺之內。
於是其後數日,陸遜便藉職務之便,領著曹丕夜裡搭過孫吳水軍軍船看過赤壁,也上過城樓眺望萬籟俱寂的夜空。
曹丕曾忍不住問起陸遜這七八日夜裡不寐是否會影響職務之事,陸遜都只是含糊其詞地矇混過去。
對此,曹丕心裡有數,後來索性便不問了。
七月二十八日子時。
一縷青煙緩緩浮現在陸遜寢屋,曹丕對此已算熟悉,儘管他仍然不敢去翻閱那些陸遜置於櫃上的書卷內容,但眼見每日被擦得鋥亮的飛景,對比牆角一隅隨意擺放的貴重玉冠和鉤絡帶,他有些忐忑不安的心,也算是稍稍安定下來。
對此,他有些諷刺地想,分明當年是自己做了如此決絕的決定,如今竟不敢面對後果,真是十分可笑。
目光四處梭巡了一番後,他才想起,今夜尚未見到陸遜的身影。
望著寢屋內室,曹丕踟躕半晌,淡青色的魂魄才飄然移入垂下的帷幕之後。
床榻上,陸遜正闔眼酣睡著,也不知是睡了多長時間,身上的薄被隨意地披了一角,其餘盡落於地。
折騰這些天,伯言也該累了。
曹丕望著陸遜熟睡的模樣,柔和了一貫冷淡的臉龐。他伸手一招,整塊薄被倏然飛入他手裡,直到端著被子近前替陸遜蓋好,掖著被角時,一抹紅闖進他的眼角。
曹丕側過臉,將那抹落在陸遜腳腕的紅瞧個仔細——褪了顏色的紅線繫著一圈小巧的鈴鐺與鮮紅瑪瑙,看似經常穿戴在身上的模樣。
竟是……當年他所贈之物……
曹丕一時怔住,胸口翻騰起多年不曾有過的心緒,難以脫口而出的思念和心疼,讓他赤紅了雙眸——儘管,魂魄是無法流淚的。
緩緩移動視線,曹丕安靜地凝望陸遜熟睡的臉龐許久。
這一刻,他突然很想喚醒陸遜,很想好好向陸遜傾訴自他們兩情相悅以來,他鮮少脫口而出的纏綿情話。
然而沉默數刻,他終究是輕嘆一聲,將許多話掩埋於心底。
帶著魂魄凜冽寒氣的指尖,懸在半空猶豫許久,才輕輕落在陸遜的頰側,猶如落羽般的力道掃過那人的眉眼、鼻尖、雙唇,最後留戀地轉回頰側,輕柔地以掌覆著。
他雖能隋心意觸碰此間人事物,但大半時間裡,他仍習慣以飄渺虛無之姿遊走陸遜身旁。
鬼氣總帶著寒意森森,伯言如此怕冷,除了不願傷了人,他想多半也是自己還害怕著這三年裡,兩人是否早已心意兩異。
正在走神之際,陸遜倏然抽出被窩裡的右手,將曹丕只是輕覆的指掌用力按在自己頰側。
曹丕微愕,回過神來時正對上陸遜一雙幽幽雙眸。
「我以為,子桓不會再碰我了。」如泣如訴的語調,被陸遜顫抖著一字一句說出。
曹丕一時竟忘了將手抽回,只是怔在原地。
「你分明能移動棋子,執筆寫字,我也聽家僕說厲鬼曾抓握過他們的腳踝或者後頸……所以我知道,子桓是能觸碰到人的。」
陸遜臉色蒼白而悲傷,「可這幾日……子桓從未觸碰過我。我以為……」
一滴淚自蓄滿水光的眼角滑落至曹丕掌間。
那一瞬,曹丕竟覺得那淚水灼人心魂的疼。
他皺起眉搖了搖頭,幾度張口似欲解釋些什麼,但又覺得千言萬語此刻都難以準確表達他的心情。
而陸遜只是默默流淚,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瞧。
好半晌,曹丕下定決心般將陸遜摟入懷中。
「傻伯言,鬼屬陰,如我這般殺孽深重的鬼,更是寒氣逼人。」
「不打緊,江東現正酷暑呢。」陸遜哭著笑了起來。
「……怕伯言不喜我的觸碰。」
「我這三年來日夜思念子桓,恨不能早日歸西。」陸遜笑得更歡。
「……我也,十分思念伯言。」
陸遜闔起眼,將雙手環上想望許久的厚實雙肩。
「來年若能再與子桓相見,不要再如此陌生了,好嗎?」陸遜輕聲詢問。
「好。」曹丕簡短卻鄭重地允諾。
在曹丕回返酆都前的最後兩日,曹丕皆以實體姿態與陸遜度過。
最後一夜,陸遜穿上當年在大魏擔任太傅時的朝服,恭敬地對著曹丕一揖。
「微臣恭送陛下出征,祝願陛下早日凱旋。」
曹丕緘默地望陸遜一眼,揚手換上一身戎裝。
「此去一年半載方能回返,伯言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元仲就託付給你了。」
陸遜仰起頭注視著曹丕英姿颯爽的模樣,眼底已是波光瀲灩。
「伯言遵旨……恭送子桓……」
東方天光乍明,曹丕帶著溫柔笑意漸次消失在陸遜跟前。
陸遜凝望著空無一人的地方,默然立了一個時辰。
只有窗台的飛景低低劍鳴,像是在撫慰誰的心。
《後記》
突然發現我沒有把這個放在這裡過。
覺得這個死後劇情根本可以每年寫一次XD
把本篇塞不進去的但想寫的部分塞進來,都可以當番外了哈哈。
感謝喬治兒畫的圖💓 原圖連結請由 此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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