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掬落燕、二十三

聽見曹丕所言,陸遜心裡一慌,「臣已無大礙!願留下隨侍陛下!」
想來或許是方才自己大意而洩漏了倦意,他趕緊抬頭辯解著,「陛下甫脫離險境,龍體尚虛,況且餘毒還未全數清盡,臣若是回去了,必也寢食難安......」

雖然也並非是不相信宮人們無法妥善照顧曹丕,但若是無法親自在側,隨時照看曹丕身體的狀況,陸遜實在難以估計所興起的焦慮會如何巨大,更遑論可能無可克制出現在腦中的各種可怕想像。
他不能容許自己不全心全力隨侍於曹丕身畔,無論對方身子出現一點意外的可能性再如何微小,他也無法容忍。
他定神認真地注視著曹丕,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肯定而堅決,「在陛下還未完全康復之前,臣是不會離開的。」

明明有許多理由能送陸遜回寢宮,但此刻看著臉上寫滿堅定的陸遜,曹丕竟勾起唇容許了對方的請求。

他喚來總管,將陸遜前幾日一直就寢於上的臥榻搬置於龍床旁,接著他示意陸遜到臥榻上躺好。
「既是要照顧朕,那麼就待在能隨時看到朕的地方。夜深,睡吧。」曹丕說完這句話便讓宮女熄了燭火退出寢房。

這幾日來也算是躺慣了的臥榻,現在卻是在他想也沒想到的位置。
陸遜還詫異地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還沒來得及誠惶誠恐,此刻卻已經在曹丕的注目下半被迫的躺妥。
看著自己將被褥拉攏,曹丕才算滿意地於龍床上躺平,闔上雙目。

很快地,龍床上的人再沒有動靜,似乎已安然入睡。
陸遜約莫是終於調緩好因曹丕突如其來的決定引來的措手不及,以及有些急起的心跳,然後悄悄地側身轉向曹丕,就如前幾夜裡總面向曹丕寢房方向睡著、以保持最能即時留意曹丕狀況的習慣。

望著似乎難得睡得安詳許多的曹丕,這樣的感覺相當久違、卻竟不陌生;上一次睡在曹丕身側,已是出征前的事了,雖然此刻相較於同榻共寢的距離是遠了些,陸遜卻覺得曹丕那安睡的側臉,竟彷彿他已凝視多次、宛若前幾日才看過一般,在腦海裡有著清晰的畫面,與面前的景象相互重疊起來。

即使方才嚴正表示了自己堅持留下的決意,但曹丕應允得如此乾脆倒也出乎他的意料,更遑論是讓他寢於龍床之旁的決定了。
對陸遜而言,能夠如此待在對方的身邊,誠然是欣喜,只是他卻想不透,曹丕忽然如此安排的原因,雖說確實能更加就近地照料對方,但......
陸遜還思不得解,被毒侵蝕了幾日的身體及累日的疲勞使他眼瞼沉重起來,再加上目光所及心所掛念之人所帶來的莫名安心,他意識漸遠,沉沉入眠。

待陸遜的呼吸變深後,假寐的曹丕緩緩睜眼,自床榻上起身凝視著不遠處已熟睡的陸遜。
方才讓總管將床榻搬進寢殿時,總管臉龐略顯驚訝的神情又浮上眼前。
他知道總管想問些什麼,這也是他想反問自己的。

陸遜可以留下。
但怎麼會是在龍床旁?
明明對於入睡時週邊有人總是會感到警戒的自己,居然還是讓陸遜待著......

如此猶豫時,這段日子每回醒來都能看到陸遜急忙奔向自己的情景躍入腦海——他不記得有多久不曾感受到如此純粹的擔憂了,雖然那是起因於陸遜對自己的感情,但他想,此刻的陸伯言肯定想待在他的身邊吧。

再者,回想起大殿之上陸遜替自己餵毒的情形,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而且有十足的理由,看著陸伯言這救命恩人身體康復,所以得把他暫時放在自己身邊,直到彼此恢復健康為止。
想來,照料自己這麼久的陸伯言,若是沒親眼見到自己健步如飛,也無法安心離開的吧。



——*——*——



自從藥浴結束後,清醒時間恢復到與往日一般的曹丕,開始覺得每日照三餐覲見的太醫們、被限定的膳食,以及每回用膳與睡前都得喝上一帖的湯藥,如此令人不快。
飲食部份湯湯水水暫且擱置一旁不論,光是那些索然無味的清淡吃食,簡直讓他覺得與沒有進食毫無二致。

「陛下,您又只吃這麼一點,身體怎麼康復得起來?」陸遜望著曹丕擱置一旁的碗中,看上去減少份量不到一半的魚湯,嘆了口氣,索性捧起碗坐到曹丕身旁,將魚湯舀起一勺,遞至曹丕眼前,「請您多少再喝一些吧。」

看著陸遜堅持的臉,曹丕睨了一眼連日來早已吃到味如嚼臘的鮮魚,皺眉別過臉,「朕不想吃。」
陸遜為難地收回手,他望著曹丕的側臉思索一會,接著突然語調有些不悅起來,「世人皆稱魏帝奉行簡樸,如今一條鮮魚沒吃幾口就要扔掉,陛下您這可是名不符實呀?」

聞言,曹丕調回視線看著陸遜略帶氣惱的臉,好半晌才笑了起來,「倒是許久沒聽陸卿這樣同朕說話了,看在陸卿替朕名聲著想的份上,朕還是再吃幾口吧。」
取過陸遜手中的碗,曹丕表情勉強地繼續咀嚼魚肉,接著他像想起什麼似地開口,「這幾日陸卿沒與朕一同用膳,朕都不知道你吃了些什麼。也沒見你在朕面前喝藥,太醫開的藥方可有按時服用?」

「藥都按時吃了。食膳的部份,因為跟陛下的不一樣,所以就沒跟您一起用。」
「......跟朕的不一樣?」曹丕直直盯著陸遜再問一句。
與自己分開用膳,是陸遜怕膳點內容會刺激到他,還是御膳房沒有用心在準備陸遜的膳食?

察覺到曹丕的心思,陸遜趕忙回答,「御膳房備下的膳食並無不妥,只是......陛下您食補期間的膳點均力求清淡,臣擔心您與臣一同用膳會......」他緊張地觀察著曹丕的表情變化。
「一點鹽都不讓朕吃?」大約理解陸遜如此安排的目的,曹丕深深嘆了口氣,「陸卿真是恪守太醫的叮嚀。」

「等太醫說陛下能正常進食後,臣再讓人準備您愛吃的。」安撫著滿臉不滿的帝王,陸遜忍不住對於見到了曹丕與平時不同的部份,感到些許喜悅。
對於對方少見的氣惱模樣,陸遜不由得勾起嘴角,思索了會又開口,「......您若覺得如此用膳索然無趣,還是讓臣與您一同用膳吧,再勞煩御膳房備一份同陛下清淡的膳食便是。」

「不必,這點事朕還能忍。」原想著若能與陸遜一同用膳,興許還能趁機命令陸遜讓自己吃幾口帶鹽的食物,但既然陸遜看起來十分堅持要遵守太醫指示的樣子,那他也只好作罷。但關於另一件事情,可不能由著陸遜,「只是從下一回起,陸卿得跟朕同時喝藥。」

「......咦?」陸遜抬頭看著曹丕一臉不容拒絕的表情。
「兩日已過,陸卿的聲音仍如此沙啞,朕得確認你是否真的按時喝藥。若有,那便是太醫辦事不利。」
明白曹丕的用意,陸遜苦笑了起來,雖本是不想照料曹丕之時還讓對方時時意識到、擔心自己的身體,但為了讓曹丕放心,陸遜也只能點頭稱是。


此後果真陸遜每回都與曹丕同時用膳,也在每回皆在曹丕的監督下將湯藥飲盡,讓陸遜忍不住覺得快要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照顧著曹丕,還是曹丕在照料著自己。

隨著日子的推移,曹丕已緩緩恢復體力,雖然還未獲得太醫首肯,卻已不顧眾臣阻攔,執意上朝並開始批閱前些日子累積下來的奏摺。

至於陸遜,雖然在太醫的照顧下已盡除毒素,他卻心裡十分明白,自己的身體相較從前已是虛弱得多,往常日日習武兩個時辰避免劍術生疏的他,這些日子卻連舉劍半個時辰都覺得疲憊,除此之外,北方的雪,總覺得相較以前寒冷許多。

曹丕總是按著以往陸遜習慣的溫度讓侍女佈置四個火爐在寢內,但陸遜卻仍舊覺得寒冷。
他抬眼偷偷瞧著正在鏡前審視自己穿著的曹丕,將方才腦海裡的想法驅散——不,不覺得寒冷,也不能覺得寒冷——若是讓曹丕知道自己當真落下病根,還不知道會怎麼責備太醫們,明明是他自己決意要喝下毒藥的......
斂下眉眼,陸遜忍不住苦笑起來。
曹丕現在待自己如此溫柔,恐怕只是因為......自己是對方的救命恩人吧。

「陸卿在想什麼?」

曹丕的聲音打斷了陸遜的思考,他抬起頭對上曹丕近在咫尺卻皺著眉的臉龐,驚得退了一步,「唔、沒有......」趕忙收拾自己內心的情緒,陸遜無措地懊惱自己不該如此走神。

直起身看著陸遜倉皇的模樣,曹丕有些無奈地開口,「待會早朝後,朕要聽取相國和執金吾(曹魏時期領京師北軍,負責京師巡察工作)對先前刺殺朕一事的詳細報告,你可先到御書房候著。」

「是。」連忙應了聲,陸遜望著曹丕還顯得消瘦的臉龐,仍難掩憂心,雖明白行刺一事原是曹丕本人預謀,但表面上嚴查仍為必要之舉,他也沒有道理干預此事,再說當初這策劃還包含了曹丕為排除眾人對他的懷疑這樣的用意......
溫暖挾帶著感激襲上陸遜心頭,卻也更多了些心疼,他躊躇一會兒終究只是輕聲開口,「......陛下請保重龍體,別誤了用藥的時辰。」

得到陸遜回應後,曹丕往外走出幾步,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接過宮女遞上的金氅走回陸遜身旁,披於陸遜肩上,「天寒,若是冷了便讓人多準備幾個炭爐。御書房內如有陸卿感興趣的書,除奏摺之外,皆可隨意取閱。」
交待完,曹丕才在侍女們的簇擁下,步入朝堂。

原本低著頭施禮的陸遜,本是要聽著對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一襲鬆軟的溫度竟旋即落至肩頭,這出乎意料的受寵若驚讓他沒來得及反應,那瞬間他幾乎要以為是自己畏寒的模樣露了餡,在心底閃現的驚慌和懊惱卻被湧入滿懷的暖意浸沒。

原該是他盡心照料對方,反倒卻是被關懷著、照顧著,看著隨意披上宮女趕忙又取來的毛氅的曹丕,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想些什麼,直到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所及,留下陸遜滿面的詫異,以及心頭發熱、漲滿的感動。





《後記》
喬治兒:
其實脫離險境後,宮人們照料什麼的就足夠了吧,陸遜心底也知道曹丕畢竟是皇帝~不可能不得到最好的照顧,但還是忍不住很擔心,就是他自己喜歡他所以放不下心www
所以要親自照料曹丕,也不是說真的不放心其他人照顧得不好(雖然說陸遜一路照料下來應該也是最能貼近知道怎麼好好照顧曹丕?)
一部分是滿足陸遜自己的需要、要讓他自己安個心吧!
然後能待在對方身邊,想馬上知道對方任何情況、做任何自己能為對方做的事~

璽朵:
我想這邊應該可以稍微看出曹丕有一點心動了吧~
雖然,他就是個不太會顯露於外的人,連溫柔也是隨興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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