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掬落燕、三十六

陸遜不明白曹丕是用著什麼樣的心情要聽這場戲,他只明白他不想曹丕難受。
但曹丕並沒有其他動作,也沒有要離開的打算,只是靜靜地沉下眸注視著樓下的戲台,陸遜也只得回到曹丕身旁的位子,內心掙扎地坐了下來,等待戲曲的開場。

鑼鼓聲乍停,台上走出一個翩翩少年,悠悠唱起:「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賦......」

「等等我、子桓哥哥!」孩童柔軟的聲音自廊柱處伴隨著踢踢躂躂的腳步聲遠遠而來。
剛騎上馬的他扯住韁繩,往後瞧了一眼。

「子建,娘不是要你在屋裡學著認字嗎?」
「可我也想跟子脩哥哥和子桓哥哥一起去射箭!」四歲的子建搖晃著雙臂,試圖想跳上曹丕所坐的小馬。

他無奈地轉頭看了另一匹馬上滿眼笑意的曹昂一眼,只見對方點了點頭,這才彎下腰將曹植拎上馬背,坐穩在自己身前。
「你今天落下的功課,得補回來知道嗎?」他叮嚀著。
「好!」子建聲音裡滿滿的喜悅。


少年緩步在台上遊走,舉目四顧,彷彿在欣賞什麼美景,他的身後跟了一個亦步亦趨的布衣隨從,提著小小的行囊。
突然舞台邊緣出現一名戴著華美面具的女子,款款起舞,漸層藍染的水袖在空中仿如有生命般跳動著。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著起舞的女子半晌,回神後突地拉住身後隨從,指著女子的方向問起對方是誰。
隨從往少年手指方向看去,卻一臉茫然地回答:「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那年領兵攻入鄴城時,他才十七。

在一陣兵荒馬亂的後庭中,他看見了護在婆婆劉氏身前的她,即使滿臉驚慌仍緊咬牙關,纖弱素手連短劍都握不緊,卻仍顫抖著將劍刃橫在她與他之間。
「誰也不許靠近!」

那時的她,堅韌、勇敢而明艷動人。
他想著,他要她成為他的人。
那一年,她二十一。


台上的少年唱起:「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

紅燭火光搖曳,映照著垂首端坐床沿的新嫁娘,絳色蓋頭下交握的纖手,在燭光照耀中顯得特別朦朧白皙。
他踏進婚房,滿眼只有那身著玄黑婚服的她。
在蓋頭被掀起的那一瞬,她抬眼望進他的心底。

他想此生將只愛她一人。


隨著少年的吟唱,台上兩人的距離越拉越近,漸漸地、女子在少年目光注視下圍繞著少年婉轉地舞動著,也輕聲和著少年的曲調。
少年一時情不自禁,解下腰間玉珮贈與女子,表達相約之意。

「子桓能給我魏王世子妃之位,你......又能給我什麼?」甄宓嬌柔地坐在曹植懷裡,語調婉轉。
「如今兄長立嗣未穩,妳怎知他能給的、我給不起?」曹植自衣袖掏出一枚通體剔透的玉珮,放入甄宓手中。
「這是何意?」她問。
「我將給妳,妳要的一切。」

隔著窗櫺傳來的女子輕笑傳進曹丕的耳裡眼裡心裡,他緊握雙拳,歛眉垂眼,轉身而去。

建安二十一年十月,他隨著父親南征孫權。
隔年三月,當他風塵僕僕地自居巢率軍北返,在自己府裡看見的,卻是教他無以名狀的不堪與失望。


女子收下美玉後,輕輕指向一處潭水約定與少年會面的日期,爾後作勢離去。卻因少年依戀的目光而不捨地在少年近處徘徊不去,悵然長吟抒發思慕之情,其聲音有如悲鳴般持久不息。

後來他對郭氏寵愛有加,對她則日漸疏遠。

建安二十五年,他在繼任魏王後,同年登基為帝,改元黃初。
那年,他封了郭氏為夫人。

可那一夜,他卻沒在郭氏房裡,而去了鄴城,去見那個被他冷落了許久的她,那個泣訴『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想見君顏色,感結傷心脾。』的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麼,看她是否因嫉妒而憤恨寫下那首《塘上行》?還是想看她怒罵著自己的冷淡無情?

他不清楚,不過或許,他只是單純地想念她。


接著由簾幕後突然跑出一群神仙打扮的人們,同女子一起圍繞著少年舞動起來。
女子悠悠吟唱起來,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少年。
在一陣歌舞後,神仙打扮的人們紛紛散去,女子也舉起羅袖擦拭眼淚,取出江南名貴的玉環贈與少年,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少年立於原地,緊握玉環,悵然若失。

「為何......行刺朕?」他看著沒入側腹一半的短匕首,難以置信地望著枕邊滿臉怨懟的她。
「我早該殺了你,讓子建坐上嫡位,那麼如今我也不會過得如此悲涼......」她悲泣低吼著,「你竟封了郭氏為夫人,是否、是否不日她便會成為你的皇后?」

壓著刺痛不已血流如注的傷口,他聽完她一席話驀然狂笑不止。
他傾盡一生愛戀想給予一切的女人,最終要的仍不是他的寵愛。他究竟還想從她身上得到什麼?

她從來不愛他。
她要的、只有尊貴的名份,誰給都成。

而他對她和子建無數次的相會視而不見,為這份深愛輾轉反側無數個夜晚,到最後換來的只是側腹的一柄利刃,鮮血淋漓的背叛。


在長久的沉默後,少年忽然奮力駕起小船,在長江之上來回尋找女子的蹤跡,卻始終遍尋不著。
夜裡也因為心神不寧而難以入眠,直到隔日,才無奈地騎上馬匹,踏上歸途。


黃初二年,他遣使者至鄴城將甄氏賜死。
甄氏死訊方至,他書房的大門便被曹植奮力推開。

「你怎能殺她?」曹植雙目怒瞠,佈滿血絲的眼珠斥責著他的殘酷無情。
「你心疼?」他自懷中掏出一枚玉珮扔向曹植,頓時玉珮在地上摔成數片,「因為你沒來的及給她、她想要的一切?」
墨石地上那一片片雪白刺目,曹植一眼便認出那玉珮的原型。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曹植訝異而忿怒地望向冷著臉的他,「你分明不愛她!而你明知我所想,卻把她困在你身邊;明知我想同你爭,卻總是一臉和善地擺出兄長姿態,害我次次狠不下心!原來......這全是假的!」

曹植一席話讓他禁不住勾起一抹苦笑,「傻子建,她又何曾愛過你?」
原來在弟弟的眼裡,他從未愛過她;原來那些真情流露的兄友弟恭,竟被曲解成虛情假意?

青光一閃,曹植已拔出隨身配劍朝他襲來,可畢竟他是久經沙場之人,眨眼的功夫便將曹植手中之劍奪下反制。
「你竟為了一個女人而對朕刀劍相向!?朕可是你兄長!」他怒不可遏地喝叱。
「兄長?呵呵......你聽好,我曹子建有生之年,必定處心積慮替她報仇!」曹植悲愴地笑了起來,爾後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他和曹植對視許久,氣得渾身顫抖卻又莫可奈何,「......傳朕口諭,即日起封曹子建為安鄉侯,封地一郡,食邑一萬戶。三日內舉家起行,無朕允許,永不許朝聘!」


轉眼間樂曲已到了盡頭,舞台上唱著歌的少年和早先入幕的女子以及其他戲子們紛紛出場謝幕,一時之間鼓掌叫好聲大作。

曹丕看著台上的戲子,仍有些不捨。
這是他頭一次仔細地聽完感甄賦,在此之前,除了幾位大臣在朝堂彈劾曹植寫出這種不遜詩文所描述的片段之外,也只是偶然幾次讓他撞見宮裡的宦官奴婢在談論這首詩,但總也沒聽完全過。
如今這麼一聽,除了讓他想起許多令人感懷的回憶之外,他還想再多接觸一會,這些與子建和甄宓有關的事情。

他慢慢把眼睫歛下,嘴角緩緩扯開一抹苦笑,依稀可以聽見他輕輕的嘆息聲。
他已記不清,前一回和子建毫無芥蒂地來往,是什麼時候了;
他已記不清母親上一次和顏悅色的見他是什麼時候......;
他記不清,甄氏的模樣。
如今他記憶裡殘留的片段,都只是她模糊的面容和他當時的感受。

而又是從何時開始,他察覺自己已然孤身一人,再無人能入他心扉?
或許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始至終他爭的都不是魏王世子之位,而僅僅是父親讚賞的眼神,就像對子建、倉舒那般。
可子建不信,仲達不信,連母親也不信,他想撰寫史書的史官,更是不會信。

他一生用盡全力只求爭得父親的一回喜愛,可到最後他獲得的,只是父親臨終前勉為其難的託付。
他想,父親終究是不滿意他的,可這交到他手中的基業,卻是他唯一能再向父親爭一次喜愛的籌碼,亦是他對所有和父親打拚至今的老臣們的責任。

只是驀然回首,他發現不知何時起竟已失去了母親的信任和關愛,失去了和子建的兄弟情誼,失去了甄宓的心,而他至今仍不明白,究竟哪一個環節他踏錯一步?
當所有人、包括他的母親都在指責他的心狠手辣、冷血無情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對那二人付出了多麼深切的情感,又曾多悔恨自己選擇殺了她、而非將她賜給他的弟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希望能再好好的看他們一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當年他寵幸的女人中,唯有甄宓夜裡能與他同枕共眠......





《後記》
璽朵:
我覺得因為全世界都只看到曹丕無情的那一面,他賜死甄姬、軟禁曹植。
所有人都以為他恨他們,就連陸遜也以為那對曹丕來說是一種忌諱,所以陸遜才會想上前阻止洛神賦(或者有其他原因?)。
但其實曹丕最恨的是他自己。
因為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做不對?讓父親不欣賞他、讓母親懷疑他會殺自己的弟弟、讓老婆想暗殺他、讓弟弟跟自己反目成仇。
他喜歡的人一個一個都離他而去,轉身走也好、丟下他也好,甚至是想殺了他也好,他全都不能明白。
當全世界都在指責他的無情(包括他的母親)時,只有曹丕自己知道,他對甄姬、對曹植,曾經付出了多麼深切的愛情。
好吧對曹植應該是親情XD
不過親情我也覺得是愛的一種~曹丕是真的很愛曹植的QQ

喬治:
曹丕內心主場!令人心疼死QQ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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