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鍾會被街道上一陣鑼鼓喧天給喚醒。
他不滿地坐起身,對於窗外灑落的強烈陽光感到不適地瞇眼。
頭有點疼。
捂著額頭,他尚未完全清醒。
對酒量堪稱千杯不醉的鍾會而言,居然會喝到宿醉,他感覺有些驚訝。或許是自從出征蜀漢以來,許久不曾喝這麼多酒,所以才會如此吧。
「……」搜尋著關於昨晚的記憶,他記得……鄧艾在安撫大會上大放厥詞。
皺眉,他忍不住罵了一聲,「混帳傢伙……」
然後再仔細回憶,他記起自己一人騎著馬,跑回去找姜維的事。
彷彿被雷擊般,他覺得思緒突然清明,關於昨晚所有的事情一口氣湧入腦中,獨獨忘了他自己到底是如何回到綿竹。
「伯約!」他立刻起身,打算尋找姜維。
房門突然被打開,姜維端著熱粥走了進來,「士季,你醒了?」
看到鍾會一臉驚訝的樣子,忍不住輕笑,把手上的東西放到桌案上。
「真難得看到你這個樣子。平常你就算軍務繁忙到半夜三更才就寢,隔天都還是能準時穿戴妥當出現在軍議中。……我還從沒看過你睡到日上三竿呢。」
對於姜維的調侃,鍾會在心底懊惱著,臉上卻是不動聲色,「昨晚,是你帶我回來的?」
「嗯,你不記得了?」姜維沒想到鍾會居然醉成這樣。
「你不讓我走以前的事,我都記得。」
鍾會顯然不太喜歡他不記得自己酒後發生的事。
姜維看了鍾會一眼,逕自坐下來開始吃自己那份午膳,「昨夜我帶你回到綿竹已經四更天,幸好你還認得自己的居處在哪裡,不然我跟你都要露宿街頭了。」
一邊說著,姜維想起鍾會昨晚一臉安靜的樣子,突然覺得心底有一塊地方柔軟得令他想微笑。
原來,那是士季喝醉的樣子啊。
叫守城士兵開門時,說話仍舊那麼不可一世,但跟自己對談時語調卻關懷且輕柔,甚至連在床上沈沈睡去時,都不忘關心自己的傷勢……
但我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目光黯了黯,他的笑容裡頭突然摻進一絲愧疚。
「……你昨夜睡在何處?」
看到姜維滿臉笑意,鍾會卻始終想不起昨晚發生的事情,於是決定轉移話題。
眼神指著鍾會的床,姜維聳聳肩一臉無辜,「士季賢弟昨晚很堅持不讓我睡其他地方。」
難得輪到他調侃鍾會,姜維自然不會放過。雖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略帶潮紅。
「什、——」
鍾會對於自己居然說這種話感到窘迫,一向能言善道的他,想了半天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好若無其事地起身開始梳洗,直到他在姜維面前坐下,準備用餐時,才輕輕出聲。
「抱歉,我昨晚太過失態了。」
姜維楞了楞,沒想到鍾會居然會開口道歉,「你居然會說這種話——」
『碰』一聲,鍾會的房門被粗魯地打開,一個高大壯碩的人影走了進來。
「真難得看到你睡到這個時辰,鍾士季。」對方擅自坐在鍾會正對面的凳子上,臉上帶著有些豪邁的笑容。
鍾會不悅地瞪著來人,「攻下成都後你倒是膽子大了嘛,鄧大將軍?」
居然不經自己的同意就擅自亂闖他的居所,鍾會相當不滿。
對於鍾會帶刺的言語漫不在乎地笑了笑,鄧艾不知是有意還無意,「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你還要參加未時的築台典禮。」
聽到這句話,鍾會的眉頭抽動了一下,「你當真要築台?」
「我鄧艾看起來像是開玩笑的樣子?」鄧艾說著,斜睨了一眼姜維,「這就是昨晚送你回來的姜大將軍?正好,也帶上他吧。」
哈哈笑了兩聲,他離開鍾會的寢室。
「……混帳。」鍾會握著拳頭咒罵了一聲,「居然真的要做這件事!」
然後他注意到姜維充滿恨意的神色,隨即想起,對姜維而言,若非鄧艾偷渡陰平迅速攻下成都,此時此刻或許雙方軍隊尚在對峙當中;或者,自己早已下令撤軍……
伸出手,他拍了拍姜維的肩膀,「伯約,如果你要一起去,不要在眾人面前露出這種表情。」
因為鍾會的舉動才回過神的姜維,有些懊惱地別過頭,「我明白。士季,請帶我一起去。」
對於鍾會方才跟鄧艾相處的情景,以及想起昨晚鍾會提到鄧艾時有些憤怒地舉動,令他感到意外,也察覺他們之間似乎有些嫌隙。
或許……對他來說,這是個好機會。
築台典禮非常盛大,早上吵醒鍾會的那一陣鑼鼓喧天原來是慶典的預告。鄧艾命令奏樂隊伍繞行整個綿竹一周,還邀請所有的百姓前來觀禮。
投降的蜀將與魏將分列酒席的兩側,中間寬廣的舞台還請來當地的舞孃助興,而鍾會與鄧艾的位置,則位於酒席的中央,左右各一桌。
鍾會與姜維坐在右側,鄧艾則與其親信坐於左側。
「鄧將軍,你不覺得你過份了嗎?」鍾會喝著酒,對於這樣的排場有些光火。
「鍾將軍所指為何?」鄧艾似乎是裝傻。
「……這種場合,我不認為我有必要出現。」鍾會冷冷回道。
「鍾將軍何出此言?今日能夠舉行這個慶典,總是有必須歸功於你的地方啊。」鄧艾笑了笑,拿著酒杯起身高聲說道,「鄧某感謝諸位將軍一同參與築台典禮,若不是諸位願意棄甲來降,這場戰爭還不知要持續到何時。」
他話鋒一轉,把視線投向坐在鍾會身旁的姜維,「姜將軍也是個智勇兼具的好漢,不過時運不濟,遇上了我這個對手。當然,也得感激鍾將軍,替我在前線牽制住姜將軍的大軍。」
姜維一陣臉色鐵青,鍾會見狀隨即起身舉起酒杯迎向鄧艾,「鄧將軍所言甚是,若非我在劍閣與姜將軍僵持不下,又怎麼會讓您有機可乘呢?」
他笑著用眼神警告鄧艾,不准再繼續說下去。
「……」似乎是猶豫了一會,鄧艾才調回頭看著眾人重新舉起酒杯,「聽說前些日子鍾將軍與姜將軍結拜為兄弟,果然是英雄惜英雄。今天鄧某趁此機會祝賀兩位,也感謝諸位將軍的投誠。乾!」
看到鄧艾仰頭一飲而盡,在場的蜀將們雖然臉上有些尷尬,也只能跟著乾杯。
鍾會動也不動,拿著斟滿的酒杯,站在原地望著鄧艾的背影。
杯裡,搖晃的酒光映照出鍾會逐漸變得銳利的眼神。
「居然真的築台宣揚戰功!」慶典過後,鍾會回到房裡怒不可遏地拍桌,「對我整頓各州的方式說三道四就算了,居然擅自給降臣封官晉爵,這混帳忘了自己身分了嗎?」
當著他這位主帥面前做出這種事情,姑且不論是否已經逾越職權,光是鄧艾擅自決定蜀國降臣官位的這件事,就足以讓司馬昭治罪了。
鄧艾居然挑他也在的場合,分明就是想把他也給拖下水!
萬一讓司馬昭以為他也贊同鄧艾的決定而對他產生猜忌,那他一直以來的努力豈不是付諸東流?
從未看過鍾會如此憤怒的模樣,姜維遲疑了一會,決心要趁此機會加深鍾會與鄧艾的嫌隙。
「鄧將軍昨日……對你說了什麼?」小心翼翼的斟酌著用詞,話一出口後,姜維對於自己居然沒有說出更為挑起鍾會怒意的言語,而內心暗自驚訝。
「那傢伙說對於抵抗的殘餘蜀軍根本沒必要留情,先斬後奏即可!居然笑我為了一個劉璿周旋這麼久,還嘲諷我因為不允許魏軍掠奪百姓財物,才會需要在戰後繼續向洛陽調配軍糧……」鍾會一想起來怒氣就越發旺盛,他恨恨地再度捶著桌子,「居然違抗司馬昭的命令,這個蠢貨!」
「……自古功高震主就容易引發殺機,士季與鄧將軍一舉攻下過去十幾年司馬家都沒有討伐成功的蜀漢,如今鄧將軍不僅僭越職權,還挑士季也在的場合築台宣揚自己的戰功……」姜維彷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這樣分析著,同時也默默地觀察著鍾會的表情,「恐怕司馬昭會因此對你二人產生敵意。」
聽完姜維說的話,鍾會似乎是沉思了片刻,然後抬起頭時臉上的怒氣已經去了大半,他露出微笑,深深地注視著姜維,「……伯約這是在擔心我嗎?」
「我——」被這樣的目光關注著,姜維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臉上一陣燥熱。
他正思考著要如何回答時,門外突然傳來極輕的呼喚聲。
「鍾將軍在嗎?」聽來是極為陌生的聲音。
鍾會的臉色驀然一沈,「衛瓘……他知道了嗎?」
門外的人影看起來像是點了頭,「所以我才來找你。」
聽到這段話,鍾會立刻站起身朝門邊走了過去。
打開門的瞬間姜維只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人,還來不及仔細觀察,就被鍾會擋住了視線。
鍾會轉過身關門以前,只輕聲地留下一句話,「不用擔心,等我回來。」
「……擔心嗎?」姜維盯著鍾會消失的門口,自言自語著。
明明就是打算借此讓鍾會對鄧艾與司馬昭產生防備之心,但為什麼說出口的話被鍾會解讀成自己的擔心時,他居然無法否認……
無法否認,他內心深處的確是擔心著鍾會……
但與此同時,當接觸到鍾會微笑的目光時,他又忽然滿懷著深深的愧疚。
為了當時立誓要達成的『仁之世』,他……必須騙他。
只是,這其中又包含了多少的真心擔憂呢?姜維自己也不知道。
約莫半個時辰後,鍾會一臉嚴肅地回到房裡。
姜維看到他回來,便起身迎了上去,「怎麼這個表情呢,士季?」
鍾會皺著眉頭似乎是猶豫了一會,但最終還是開口,「就如你所說,司馬昭知道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了……他似乎以為我與鄧艾是一伙的,聽說是……打算收回我跟鄧艾還有衛瓘的兵權,要我們回魏國去分封受賞。」
說完這段話後,鍾會走到窗邊,沈默地從身上取出兵符,用指腹相當珍惜地撫摸著綁在兵符上頭,顯得極為突兀的鵝黃色小香囊。
感覺上雖然鍾會說話的語調平穩,但姜維感覺得出來,他內心其實是不平而且無法接受的。
抿唇思忖了一會,他站在鍾會的身後開口,「明明是鄧艾一人抗命又專斷獨行,為什麼要牽扯到你?這不公平!」
鍾會側過頭看著姜維,有些不明白姜維此時的怒氣何來,「伯約的意思是?」
「我記得你說過,只有才能出眾的人才有資格坐在上位,比起那些只是在前人蔭照下的人,不如取而代之——司馬家一直以來都沒做到的事情,沒道理由你辦到了之後卻必須歸功於司馬昭,不是嗎?」
鍾會眸底深處似乎有光芒黯了黯,「你是要我把司馬昭……」
姜維點頭,「當務之急是讓司馬昭不要收回你的兵權,所以……必須讓鄧艾負起全責,而我們伺機而動。」
「……」鍾會閉起眼睛,「我可以殺了鄧艾,但其他的事情……讓我考慮考慮。」
他明白姜維與鄧艾之間曾經結下的冤仇,就連他也思考過或許姜維恨著自己的可能性。
但經過他與姜維相識至今這段日子的相處,還有方才姜維關懷的話語,他想,那怕是一點也好,至少姜維是稍微重視自己的吧。
雖然並沒有想過要取代一直以來照顧著自己的司馬家,但如果能幫助姜維,同時也保住自己的努力成果,他的確是很樂意殺死鄧艾——這個一直處處威脅到他地位的人。
暫時,就先這樣吧。鍾會想著。
等到他睜開眼睛時,已經是平常那泰然自若的鍾會了。
已經吩咐過下人替自己另外準備一間寢室的鍾會,把原本居住的房間留給了姜維。
在離開房門之前,他告訴姜維,「伯約,剛才你說的這些話,千萬不能向我以外的人說,明白嗎?」
——*——*——
那天之後,鍾會開始收到司馬昭的密函。
信件的內容,不外乎是要他注意鄧艾的動向,或是抱怨鄧艾又違抗了他幾次命令諸如此類的內容。
他不用細想,也大概明瞭司馬昭寫這些信給他的用意。
——讓我能有解決鄧艾的藉口吧,士季。
他彷彿看到司馬昭那一臉爽朗又嫌麻煩的表情。
哼了一聲,鍾會皺起眉頭把信紙送入跳動的燭火中,「司馬家真的很喜歡把這種事情交給我解決啊。你就不能好好跟司馬師大人學學嗎?笨蛋子上。」
換成是司馬師的話,應該早就有指示了。
司馬昭擺明是要等自己替他想個光明正大的辦法,讓他解決鄧艾。
一邊處理掉司馬昭的密函,他側過臉有些歉疚地注視著另外一封躺在桌上的、母親家書。
這麼說來,他的確是因為近來忙碌的關係,許久沒有寫家書給母親了。
每次出征期間,總是由自己寫信回去報平安。
這次母親居然寄了家書過來,一定是因為自己太久毫無音訊而讓母親擔了多餘的心吧?
……娘,再過些時日,士季就回去了。
他對著信紙默念。
營帳的門簾被拉開,鍾會立刻將母親的家書以掌壓住。
他抬頭一看,發現是姜維之後神情才鬆懈下來。
「士季在看什麼呢?這麼專注。」姜維拿著幾個捲軸走了進來,直接放在鍾會面前笑了笑,「我在帳外喊你好幾聲了,居然都沒聽到嗎?」
「我剛好在想事情。」他看了看眼前的幾個捲軸,隨意取了一個打開觀視,「又是鄧艾對百姓強取豪奪的案件嗎?」他不耐煩地皺眉,「這傢伙到底要囂張到什麼地步才肯罷休?」
因為鍾會移開了壓住家書的手掌,讓姜維正好看到了家書的部份內容,他回想方才在帳外喊了好幾聲裡頭都沒回應的事情,忍不住笑了笑,居然沒有對鄧艾的事情有所評論。
「士季想家了嗎?」他眼神指了指攤在桌上的家書,「抱歉,不小心看到了一些內容。我是說……你娘,想你了吧?」
鍾會看著手邊的家書片刻,默默將之收入放置在一旁的鵝黃色錦囊裡頭。
「這錦囊……跟士季兵符上的香囊相同顏色呢。」姜維發現。
鍾會楞了楞,看著姜維半晌突然勾起嘴角笑得開心,「伯約明明沒看過幾次我的兵符不是嗎?居然會發現這種事。」
「因為你總是用很珍惜的神情看著兵符上的香囊啊。」姜維笑了笑。
原本,他還以為是鍾會心儀的女子送給他的信物,每次看到鍾會盯著香囊出神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心裡有點……是羨慕吧,他想。
似乎沒想到姜維會注意這些細節,鍾會望著對方,調侃的表情看起來相當得意,「伯約真是關心我,士季受寵若驚呢。」
「……兄長關心賢弟,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抿著唇,姜維一臉潮紅地努力擺出長輩的架子與鍾會的眼神對視。
哈哈笑了兩聲,鍾會拿起手上的錦囊走到放置在書架上的一個小櫃子,打開把錦囊放了進去。
「兵符上的香囊,是我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給我的禮物——那是我娘最喜歡的顏色。」
把櫃子闔上,鍾會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架上,「從此以後,只要是我娘給我的家書,都是用這種顏色的錦囊裝著。對我來說,它不僅代表了我娘,也代表著我爹。」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鍾會的神情溫柔得像要掐出水一般。
士季的爹已經去世很久了。姜維知道。
雖然曾經從其他魏將口中,得知鍾會是如何從一介小小文官爬升到如今的地位,也知道他與他的母親在鍾家有多麼不被重視,但是詳細的情況,他其實並不清楚。
對於鍾會在自己面前提到家人的這件事情,姜維莫名的感到開心,卻又有些憂傷。
《後記》
準備殺鄧艾!XDDDDD
這裡鄧艾的形象我還是採用了史實的部份,雖然說也不知道史實到底有幾分真實性,不過姑且就相信他是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傢伙吧!
其實歷史上這時候劉禪應該還在鄧艾手裡,等著鄧艾封官配職,不過為了劇情需求,我已設定劉禪被送到洛陽的司馬昭手裡了www
這是歷史架空!絕不是史實請不要輕信!
現在看到的這個版本,我當年大概修改了3次左右~www
因為已經開始進入歷史的部份,我把一些情節的順序調整了好幾次還是不滿意。
不過,現在就決定讓他們自由發展好了!
不管哪個情節先展開,總是會慢慢的走向結局的吧?
對我來說,現在鍾會就是已經很喜歡姜維,甚至他認為姜維的確是對自己有好感的。
姜維則並不是很清楚,或者說他不願意去面對內心對鍾會的感覺,所以只是一味的告訴自己要迎合鍾會的喜好,假裝擔心他,他內心還是對”假裝擔心”這件事感到質疑,不過他不願意去細想為什麼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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