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姜】飛蛾撲火、之七

兩人都沉默著,只聽得到彼此清晰無比的呼吸與心跳聲。
鍾會抱著姜維逐漸停歇下來的顫抖身軀,感受到他逐漸平穩的呼吸,緩緩勾起嘴角。

「伯約……」
仲權……」
幾乎是同時出聲。

原本以為姜維已經入睡而打算抱著他回去寢間的鍾會,聽到了那有些久違而熟悉的名字,停下手邊的動作。
姜維抓緊鍾會的衣領,支起上半身注視著對方時,頰邊已然掛著兩行清淚,「……我替你報仇了喔,仲權。」

他用雙手捧住鍾會錯愕的臉龐,唇邊勾起鍾會從未見過的溫柔笑靨。
當一滴眼淚滾落在鍾會的面容之上時,綿密而深長的吻也落下在鍾會的唇上。

「仲權,你開心嗎?我親手、殺了鄧艾喔。」
「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個人去……」
「對不起……明明、是因為你陪伴在我身旁,我才又能夠重新微笑的……」
「我都還沒向你道謝過……」


儘管不知道前因後果,但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語,拼湊起來讓鍾會彷彿窺見了全局。
落在唇上的那些吻,已經不如最初那般是令人悸動的溫度。
他睜著眼睛注視著姜維溫柔的笑顏、燙得令他胸口發疼的眼淚,還有那令他心碎的細語。

如果是與姜維和鄧艾都有關聯,別字仲權的人,鍾會只知道一個。
——夏侯霸。

所以,最初的那一吻,還有說想見自己,原來都是誤會一場?
那個眼神以及歡欣的笑顏,原來看著的都是別人?

無力地看著姜維在自己懷裡斷斷續續地絮語著,鍾會原本擁抱著對方的雙手,不知何時已經垂置於身側冰涼的石階上。

「丞相……伯言、仲權……」姜維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他埋在鍾會的胸口啜泣著,「為什麼都要留下我呢?為什麼……只剩我一個人呢?


巨大的疼痛幾欲將他滅頂。
鍾會大口呼吸著,想平復那胸口彷彿就要被撕碎的痛覺,再也分不清、到底是發現自己其實在姜維心底絲毫沒有一席之地的絕望,還是因為姜維臉上不斷滾落的眼淚,而讓他此刻心疼不已。



城樓之上,當姜維躺在自己懷裡沉沉睡去後,一顆冰冷的細雪落在鍾會頰上。
仰起頭,他看著墨黑的星空飄落著因為被燭火照映著而閃爍點點螢光的細雪,心裡蒼茫一片。

直到身旁的石階上淺淺積起一層白雪,他才突然感覺到冷。
拂去落在自己與姜維周身的雪花,鍾會伸出有些發顫的雙手,背起姜維走下城樓。
身後,抖落著劍閣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



帶著姜維回府並且吩咐下人替他更衣後,鍾會讓姜維睡在招待賓客的廂房。
看著姜維平靜安詳的睡臉,鍾會立在他的榻旁一言不發。

——諸葛亮、陸遜、夏侯霸。

短短一夜,加上他都不清楚姜維究竟喝了多少的酒,讓他明白了一個人心裡最重視的角落。
這三個人,都留給了姜維很深很深的痛,還有永遠無法抹滅的事物。

——蜀漢、溫暖(或許便是火?)、陪伴(所以才能有那樣的笑容?)。

那麼他在姜維的心底,有著什麼樣的地位呢?
就算殺鄧艾的主因是姜維想替夏侯霸報仇,那麼自請出戰劉璿,在意著自己的兵符上的香囊,得知司馬昭欲削去自己兵權時那憤怒的語調……

到底算什麼呢?

鍾會垂眸凝視姜維半側的臉,忍住了想伸出手觸摸對方的衝動,眉心緊攏。
無法再想,他毅然轉身打算離去。

士季……」

姜維的聲音很淺很細,但鍾會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不敢回頭也不敢回應,他怕,又是姜維的醉語。

「……對不起……」

然後那三個字,又斷斷續續重複了好幾次,有些甚至只是呢喃般的模糊不清,但鍾會就是明白。
一字一字地,重重敲擊他的胸膛,鏗鏘有力。

姜維說,對不起。

忽然鍾會漾開笑容,終於走回姜維的榻旁,坐在床沿凝視著他緊皺的眉頭。
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的,伯約。
儘管苦笑著,儘管知道姜維根本聽不見,他暗暗在心中下定決心。
只是他知道,從今以後他再也沒有碰觸姜維的資格。
因為在對方心裡,除了那三個人,沒有他的位置。

姜維對他,只有抱歉。
只有、抱歉。

但儘管如此,那怕是只能得到『對不起』這三個字,他也心甘情願。
至少,在姜維的夢裡,還是有自己的。

走到窗邊,在滿天白雪紛飛的夜晚裡頭,他遙望著那根本不可能在這樣的雪夜裡見到的弦月,彷彿想藉此聯繫到或許正在何處徘徊的靈魂。
「喂,你們聽著。」鍾會對著窗外喃喃自語,語調異常堅定,「我會保護伯約,連同你們的份一起。」

伯約,那怕是無法留給你什麼,我也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他在心底起誓。



——*——*——



下意識伸手去找應該在身旁的隨身佩槍,是姜維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處在陌生環境的第一個反應。
因為宿醉而理所當然的頭痛,導致他扶著額頭皺起眉,則是第二個反應。

……槍,不在身邊。
姜維腦子裡嗡嗡地回聲彷彿要炸裂似的,關於昨晚的記憶只有到酒過三巡,自己捧著兩罈酒打算去找鍾會的地方為止。

後來有沒有找到鍾會……似乎是、找到了?
但其他的事情,他連一點零星的印象都沒有。

這裡……是哪裡?
一邊慢慢思考著,待頭疼稍緩之後,他才開始打量房裡的擺設。
從屋裡的格局、寢被的材質、傢俱的用料,都不難看出這是一間招待上賓的廂房。
牆上掛著一幅字畫,姜維走近一看,忍不住輕笑。
那逸緻飄然的隸體,是鍾會的字沒錯。

看來這裡,是士季的府邸呢。

知道了自己所處之地後,姜維安心下來,剛轉過身打算去找鍾會時,就發現半掩的窗牖旁,鍾會支著頷坐在椅子上安寢。
儘管不是第一次看到鍾會這樣毫無防備的容顏,他還是怔愣在原地好一會。
在這樣寧靜的晨光裡,幾聲清脆的鳥啼,還有鍾會闔著眼寧靜的睡顏,讓他覺得心底漲得滿滿的,一股相當久違而滿足的溫柔情感包圍著他。

當注意到窗外吹進的寒風帶起鍾會細軟的髮絲時,他才發現外頭地面已是覆滿一層厚厚積雪,銀白靄靄。
他連忙取來自己的棉被,小心翼翼地覆蓋在鍾會的身上。
姜維心裡不禁碎念著:士季真是不會照顧自己。

把不斷灌入寒風的窗戶掩上,姜維隔著桌几坐在鍾會的右側,仔細地觀察著鍾會的臉龐。

昨晚……士季就在這裡陪著我嗎?
因為手刃鄧艾而太過欣喜,不小心喝得酩酊大醉,連一點印象都沒有留下,真是太過不謹慎了!
應該沒有……對士季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吧?姜維一邊自省,一邊擔心著。

伯約的喜好是看人睡覺嗎?」閉著眼,鍾會突然開口。
「欸、士、士季?!」心臟陡然漏跳一拍,姜維大吃一驚,「你、什麼時候醒的?」
「從你緊張地想找佩槍的時候。」緩緩張開眼睛,鍾會微笑。

窘得滿臉通紅,姜維移開眼神不敢看鍾會那調侃意味濃厚的笑容,「既然已經醒了,為何還裝睡?」
「因為有趣。」鍾會笑望蓋在自己身上的棉被,眼底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他原本還因為昨晚的事情耿耿於懷,也尚未準備好要面對清醒的姜維,卻沒想到姜維竟萬般謹慎地將他用棉被嚴實裹緊,還把透著寒氣的窗戶給闔上。
那是非常細緻而在乎著自己的舉動。
鍾會想起昨夜自己的誓言,覺得僅是被在乎著也就足夠了。
因為實在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笑意,他才對姜維開了口。

「士季!你太過分了——」
「鍾將軍!司馬大將軍送來一份軍詔,請您接詔!」
與姜維的怒吼同時響起的,是門外傳令兵的聲音。

「……詔書?」鍾會神色忽然一凜,沒再跟姜維多談,他立刻起身打理了儀容後走出門外。



——*——*——



鍾會緊抓著詔書,斥退了所有在廳堂中的人,只有姜維仍舊立於原處。
克制著因為憤怒跟不解而顫抖的語調,鍾會咬牙低低地開口,「伯約……為何還不走?」
「……這種時候,我怎麼能留你一人。」

司馬昭送來軍詔,說為了穩定蜀漢民心,他將親自率十萬大軍屯兵長安,另派賈充率領萬餘兵馬至漢中,數日內就會抵達,要鐘會率軍進入成都,安頓好一切整備事宜之後即刻班師回朝。

沒有跟他商討過就擅自做這種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明顯是對鍾會的能力有所質疑。而且軍詔中雖未明言,但聰明人不難從字句之中看出,司馬昭想要讓鍾會卸下兵權之意。

姜維沉默著站在鍾會的身後,看著對方隱忍著什麼顫抖的背影,好幾次想把手伸過去安撫對方,卻懸於空中猶豫不決。
明明知道這對他來說是個大好時機,可以把鍾會與司馬昭之間的關係一口氣拉遠,但不知為何,他看著鍾會那樣的身影,卻遲遲無法開口。

「……伯約。」鍾會喚他。
「我在。」
「我說過,與其讓那些只是在前人蔭照下的人在上位,不如取而代之……對嗎?」
背對著姜維,鍾會想起數月前,姜維對他說過的話。
想起過去數年,他對於討伐蜀軍的不遺餘力。
想起他對司馬家毫無保留的付出。

想起——他曾經與司馬昭把酒言歡的日子。

這些,司馬昭都不放在眼裡嗎?
在討伐蜀軍這件事情上,他和鄧艾、不,他比鄧艾付出得更多,雖不敢說自己居功厥偉,但這是屬於他的光榮,也是對他自身領軍能力的證明。

司馬昭居然沒有詢問過他的意思,就打算奪去他的兵權?
那麼他這些年來的努力,又算什麼?





《後記》
對鍾會而言,這就是所謂的從天堂掉入地獄www
我寫到自己雙手發抖!!!
感覺還不夠虐肯定是因為我功力不好!QQ
在那個當下鍾會肯定是絕望至深,吻著自己卻想著別人,那是怎樣滅頂的疼痛和心死?

然後最後,這是我從開始決定要寫鍾姜就決定要寫的段落。
我想讓鍾會保證,他會連同陸遜跟夏侯霸的份,一起保護姜維。就算是他無法在姜維心中留下什麼也好。
這其實是因為喬兒的那篇”遺留”的篇名,讓我思考過他們這三人(鍾、陸、霸)究竟分別在姜維心中留下什麼東西。
最後鍾會留下來的東西,在這篇結束的時候大家會得到答案,鍾會也會得到答案。(笑)
雖然感覺上想表達的東西太過複雜我寫不出來,但總之就是這樣了吧。Orz

其實我深信鍾會對司馬家的知遇之恩,還有委以重任一直相當感激。
他並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在當年確實是情勢所逼,司馬昭太傻居然信不過自己多年的好兄弟QQ

啊此文中我私設鍾會跟司馬昭是至交,雖然我相信在歷史上應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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