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姜】飛蛾撲火、之八

「士季……你這是……」對於鍾會突如其來的問句,姜維居然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呵呵。」鍾會擺手示意姜維離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姜維退了出去,在闔上門扉前再看了一眼鍾會的身影。
他雖不明白鍾會與司馬昭之間的關係,但僅僅是望著鍾會悲憤且顫抖的背影,也知道對鍾會來說,要背叛司馬昭,有多麼掙扎。



——*——*——



燭火明滅,已近二更天。

鍾會獨坐在書房內一人獨酌,把玩著自己的兵符,沉思著。
鄧艾已死,照理說他應該放下心中的大石,只是,鍾會對於鄧艾臨死前,聽到是司馬昭下令殺他時那驚愕的表情,感到十分強烈的不安。

——子上,你到底想做什麼?

這些日子以來,司馬昭總是適時抵達的密函,以及似乎有人在監視著自己的異樣感,都讓他內心隱隱約約對司馬昭起了防備之心。
雖然並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不過經過今晚鄧艾一事後,他想……保險起見,他必須要獲得姜維等一干蜀將的支持。
就算是答應姜維的提議推翻司馬家也好,他需要蜀將們對他言聽計從,才能對司馬昭可能對他做的後續動作有所防範,無論是要剝奪掉自己的實權,還是要像對付鄧艾那樣……

蹙眉,他握緊了手中的兵符,往姜維的宅邸而去。



讓門房免去通報這等瑣事之後,鍾會隻身一人走入姜維寢間院落裡。
遠遠看去,姜維的書房也是燈火未歇。
鍾會一邊思考著如何向姜維提起他方才顧慮之事,一邊拿著幾罈酒彷彿要慶功似的朝書房走去。

距離數呎之遙,他從書房中交錯的光影發現,裡頭不只姜維一人。

看來姜維現在並不方便與他交談,於是放輕了步伐,他停下腳步正打算返回自己府邸。
突然一個耳熟的聲音傳入了他的耳裡。
「姜將軍,殺了鄧艾固然值得慶賀,不過……鍾會那邊你處理得如何了?」

鍾會認得,那是太子劉璿的聲音。
聽到『處理』二字,他不禁瞇起眼,悄悄地靠近姜維的書房。

「這……目前他似乎還沒有要答應謀反的意思。」
雖然聲音很細微,但鍾會知道聲音的主人,是姜維。

「這樣下去要等到何時?萬一鍾會死活不肯謀反,那本太子與你假降之計,豈不是便成真投誠了嗎?」
「……還請太子多等待些時日,伯約會儘快想辦法。」


那之後書房裡頭說些什麼,他再也聽不見。
攢緊雙拳直到指節都泛白,鍾會一路快步離開姜維的府邸後,靠在某個街角處的牆上,用盡全身力氣才能阻止自己不停顫抖的身軀。

假降之計

鍾會的思考完全停滯,腦海中反覆出現著當時姜維負傷回來,對著自己笑說沒事的情景;
自己看著劉璿時,恨之入骨的殺意;
命人特地去找來涪縣最好的大夫,自己要脅著對方不許讓姜維身上留下任何傷痕的語氣;
半夜醉酒卻還擔心著姜維的傷勢,一路趕回涪縣探望姜維傷勢的模樣……



一切都是,假降之計。

輕輕勾起嘴角,鍾會自嘲地笑了笑。
想來當時的自己,看在姜維眼裡簡直跟個傻子沒兩樣。

靠著身後粗糙冷硬到有些扎人的牆面,他抬起手望著那幾罈酒沉默一會,安靜地隱沒在來時路上。



再也沒有心思喝酒,鍾會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後,只是替自己斟了杯茶,思考著,劉璿口中的假降之計,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或者從最初,姜維就是抱持著假降之意來投?
若是如此,那麼至今姜維對自己的每句話每個舉動,都是經過盤算的嗎?

無論真相如何,鍾會苦笑著,想到自己替姜維所做的一切,或許在那人眼裡根本可笑至極,就覺得胸口疼痛無比。

「伯約……」你怎能這樣對我?他皺著眉,仰頭喝下一杯茶。



——*——*——



接詔書的隔日清晨,鍾會收到司馬昭的密函,內容大抵是因為未經鍾會同意便要他卸下兵權而向他道歉,也提及自家母親掛念著他這件事。

但字裡行間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讓鍾會無法釋懷。

鄧艾臨終前的話反覆在他腦海裡出現,隨之而來的是姜維替自己溫柔蓋上棉被的畫面,然後是……

那日姜維與劉璿的對話。


太多的事情讓他一時無法理清思緒,也讓他無法面對姜維。
他得一個人好好想想,他要如何回應詔書?以及他該如何處置姜維?

但事情並不如他預料般平靜下來。


鍾會開始頻繁地收到來自洛陽母親的家書。
凝視著桌案躺著的數封信件,他眼底的光芒在燭火映照下更加閃爍不清。


「……」娘會這麼頻繁的寫家書給自己,讓他有些不解。
每封信的內容不外乎都是要他照顧自己身體健康,還有問他何時會返回洛陽。
雖然娘並非不會說這種話,但是信件的內容大同小異到讓他開始懷疑,娘親是否還有什麼事情想告訴他,卻不好在信中說明?

「這的確是娘的字跡……」鍾會皺眉。
他隱隱約約覺得,是不是司馬昭對他娘說了什麼?
但是……以他對司馬昭的認識,對方並不是會做這些複雜事情的人。

讓鍾會的不安逐漸擴大的原因是,他開始察覺,衛瓘看他的神色有了異樣。
那是有著什麼算計的眼神——也是在他收到司馬昭的軍詔後,才產生的改變。

他開始試著每日回覆母親寄來的家書,試圖從中尋找信並非母親所寫的蛛絲馬跡,但每回收到的內容,又是些無關緊要的噓寒問暖。

一直到收到第五封家書後,他終於在內心做了確認。

事有蹊蹺
娘親對於他信件的回覆內容,字字句句都透露出急迫的要他回去的訊息。
這一點都不像他認識的母親,可家書確實出自娘親手筆。

他只能推斷,娘或許被有心人脅迫,要讓自己早日卸下兵權回到洛陽。

可是不行。
如果他老老實實地入主成都、交還兵符、回到洛陽,屆時他就真的一無所有,肯定會被處於暗處的人給鬥垮。

所以謀反這件事情,不,該說是假裝謀反這件事情,勢在必行。
為了母親的安危,以及自己的安危,至少、他必須讓蜀軍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
他必須讓蜀軍一致反對讓自己離開成都,他得憑藉司馬昭忌憚著蜀軍這點,留著他的兵權。

對蜀軍而言,他一直是司馬家的參謀,同時也是伐蜀的主力軍。
如果連自己都站在他們那一邊,以他對魏軍瞭若指掌的程度,再加上自己手上兵力的支持並發動奇襲,一舉拿下洛陽並非難事。

為了保護娘親,保護他自己,他必須要讓留在洛陽的敵人有所忌憚,這樣就算娘真的已經被掌握在誰的手裡,至少還能保有她作為人質的價值。否則……

一旦鍾會失去威脅的價值,未知的敵人會不會將娘親殺人滅口,他無從想像。

所以,他需要一個後盾,強大到足以讓司馬昭猶豫著是否該收回他手中兵權的後盾——蜀軍將領們。
只有手握兵權,他才能保住自己的母親,才能保護自己不會如同鄧艾一般被什麼人輕易抹殺。

……到底是誰在慫恿司馬昭卸去他的實權?
鍾會皺著眉頭,思考著必須在入主成都之前,將在司馬昭背後的小人揪出來,肅清。

既然從頭到尾他都是被利用著的,那不如,也讓他反著利用姜維吧。
一直利用著蜀軍們,直到他把在洛陽的未知危險給清除掉為止。
鍾會想著,一邊又忍不住擰起眉心。

伯約啊……今後我該,如何待你才好呢?




——*——*——



那日之後,姜維再沒有單獨見過鍾會。

每一次偶然遇見,鍾會看上去都行色匆匆,似乎手邊有許多問題必須處理。
他以為那是因為鄧艾死後,突然一堆事務都移交至鍾會身上,加上司馬昭的詔書,讓鍾會每日都忙著進入成都後卸下兵權的事宜。

「都快半個月了……」士季沒有好好跟自己說話的時間。
姜維坐在共同議事的廳堂之外,嘆了口氣。
心裡頭悶悶的,一種他說不清的鬱悶卡在喉中,讓他直想吐氣。


「杜大人,鍾將軍有指示何時入成都嗎?」鍾會府邸管事的聲音從廳堂的另外一側傳來。
「這些日前鍾將軍都已經處理完畢了,大約再過半月就能入主成都。」這是杜預的聲音。

姜維挪動了一下身子,讓自己更靠近廳堂的另外一側,試圖聽得更清晰一些。

「那……入成都之後,鍾將軍真的打算卸下兵權班師回朝嗎?」
「這也是你能插嘴的?」杜預喝斥一聲,「不過……近幾日鍾將軍都在府邸閉門不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也有些擔心,可又不好開口。」

——閉門不出?姜維楞了楞。
但明明、士季每次看到他都藉故說自己有要事需處理,所以離開啊……
不由多想,他的身體比思考快一步地走向鍾會的宅邸。






《後記》
姜維不會明白司馬昭對鍾會而言,是多麼接近摯友般的存在。
鍾會一路輔佐司馬師到司馬昭,中間他所作過的事情和承受的罵名無數。
但他不在乎,因為司馬家倚重他、信任他,加之鍾會太過熟悉司馬昭,
這樣的摯友,他放不下更別提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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