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之二

「貴為一國之相,卻派作質子來朕的大魏。陸卿,和孫家蠢兒,打得什麼算盤?


陸遜毫不意外曹丕有此一問,只是沒料到這質問居然來得如此開門見山。
他毫無懼色地面迎曹丕,「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今日早朝微臣呈上的吳王奏章裡已向您說明過,世子年幼,為免衝撞陛下,又為表絕無二心,方才派臣前來天朝。並無陛下所言的別有深意。」

「喔?」曹丕挑眉,面色看上去威嚴十足,「那陸卿實話告訴朕,是你自請來使,還是......被吳王欽點而來?」

陸遜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立即被他低下頭拱手掩蓋過去,「微臣既已來朝,陛下何必在意臣是緣何而來?」

「不願回答?」曹丕扯動一邊嘴角哼笑一聲,負手朝湖邊走了幾步,「朕告訴你也無妨,若是你自願代替孫登前來,貴為一國之相願拋下社稷,忍辱負重深入敵境,朕可合理懷疑孫吳必有陰謀;若你是被吳王欽點而來嘛……」
曹丕斜睨了身後還立於原處的陸遜一眼,「將一國之相送出孫吳,又立即指定新相走馬上任,你若不是被作為棄子,那便是有更深一層的陰謀——陸卿說,你這答案重不重要?」


陸遜心中悚然一驚,突然地想起接到來自孫權詔書的那一日——



「陸丞相接旨!」一個高亢的喊聲自陸府大門外傳入陸遜府邸。
頓時陸府男女老幼都動了起來,小廝跑著往陸遜所在書房去喊人,其餘人等齊齊在傳旨宮人的面前按身份高低排列而跪。

陸遜一邊思索著近來朝中有何大事,一邊滿腹疑惑地趕往大堂。
他來到人群的最前端,看著傳旨宮人肅穆的神情,隱隱有股不詳浮上心頭。

「微臣前來領旨。」抱著忐忑的心情,他單膝跪下。

傳旨宮人展開那一卷詔書,高聲宣讀,爾後陸遜腦海轟然炸開,以致於他幾乎記不起自己是如何接旨,如何送走傳旨宮人的。



如今曹丕這一問,陸遜恍惚間又想起那日他聽見的詔書內容——

......魏帝令孤遣長子登入侍,徒以登兒年弱,教訓不足,恐衝撞魏帝。
然帝命不敢不從,孤左思右考,既愛卿長年輔佐太子,又擅於軍政二事,實為入侍不二人選。
乃命汝為使,向魏朝貢。


那日他混亂的腦海中迴盪的這一句話,又再度浮現在腦海中。

——他是沒有選擇權的。


陸遜的臉色登時變了幾變,他看著眼前正虎視眈眈盯著他的曹魏帝王,即使明知自己方才恐怕已露出破綻,還是強忍著心頭的苦澀,做出一副坦然無畏的模樣。
「陛下,吳王曾派人探尋諸多大臣的出使意願,微臣恐其他臣子冒犯陛下天威,於是自薦前來,故而您要視為臣自願前來,或者臣是被授命而來,臣的答覆是:兩者皆是。然而若是陛下認為是吳王有什麼不臣之心,請恕臣鄭重否認。」

曹丕冷冷一笑,「陸卿說得如此忠心耿耿,倒是朕小人之心了?」
「微臣絕無此意。」陸遜誠惶誠恐地低下頭。


見到陸遜如此態度與回應,曹丕沉默片刻,將視線望向湖中倒映的一輪蕩漾的明月,不鹹不淡地開口,「吳國內的二宮之爭越演越烈,朕此時讓孫權將孫登送來,也是為他分憂,怎麼陸卿倒是壞了朕的一番美意?」

陸遜身軀一震,抬起的眼眸中藏不住的驚愕——曹丕此時說這種話,難道早已明白他是孫登一系的人?不,或許曹丕知道的遠比這還要多……

曹丕並沒有回頭探查陸遜此時的神情舉措,只是緩緩地接續道:「也是,再如何不喜也終究是自己的兒子,還不如將這日日上疏奏請立嫡的煩人丞相給趕走,借刀殺人再狀似悲痛地加以厚葬,自己還能落個明君之名。」


陸遜臉色鐵青,落在身側的雙掌緊緊握起,眼見著曹丕緩緩回過身,他卻無論如何也再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能勉力克制住顫抖的身軀。

他其實也猜想過這種可能,但他實在無法相信,效忠了大半輩子的主公會如此待他。
過去的至尊分明對他信任至極,甚至連至尊的印璽都交付與他,至尊賜與他的每件寶物他也都謹慎寶貝的留存著……

怎麼會才短短幾年光景,怎會因為他區區幾封立嫡的奏疏,就這樣待他?

不。
不會的。

陸遜咬牙抬眸迎上曹丕犀利的目光,「陛下多慮了,吳王待臣一向信任有加,此番真是因為世子年幼,臣才自薦來朝,還請陛下寬心,微臣定當盡心盡力,絕不敢有分毫不臣之心!」
言罷他再度深深拱禮,心裡還因為方才曹丕的一番直言而震盪不已,只得盯著自己的雙腳努力平復心緒。

好在曹丕也不打算繼續糾纏,他舉步慢慢自陸遜身旁走過,落下的一字一句都鏗鏘落入陸遜耳裡。
「朕十歲開始隨軍出征,孫權也是十三歲便隨他哥哥四處征戰,如今孫登都已十二歲了,還年幼得需要人保護嗎?」

曹丕走入廊下,淡淡地道:「平身吧陸卿——你或許信得過你的主公,可朕,信不過你們。」

陸遜望著曹丕頑長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盡頭中,心裡紛亂得不知是何滋味。

他知道,將來的日子必定不太好過。
曹丕不是個好應付的皇帝——或許比至尊更難應對。



——*——*——



然而出乎陸遜所預料的,往後一周,曹丕不曾再踏入過雲台殿。

陸遜每日依舊按禮制上殿晉見並跟隨朝議,曹丕竟也沒有要將他趕出朝堂的意思,其餘一干臣下雖曾向曹丕建議讓他這個藩屬之使迴避國家大事,曹丕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憑他一人有何能為興風作浪?』而一筆帶過。

他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留在朝議之列。

陸遜雖不曾在朝議上被曹丕徵詢過任何意見,每次也僅僅是垂手立著聽完整個議程,然而他總是會悄悄抬眼打量著那穩坐於金鑾之上的人,弄不明白那夜裡分明說『信不過你們』的曹魏帝王,為何會讓他將曹魏這些僅有五品以上的朝臣才能得知的訊息,盡收耳底。

儘管並未弄清曹丕真意,陸遜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


每每下朝後,陸遜都會走入自己屋中一側的小書房,提筆將曹魏中的政事去蕪存菁,挑揀著對吳國有利的情報,書於縑帛之上,再以哨音喚來他自小養的五隻信鴿,將傳回吳國的書信綁入其中一隻的腳上,其餘四隻腳上則綁著與政事毫無關聯的家書,最後再讓牠們隨意飛走。

陸遜知道自己被監視著。

每回他在書房寫信時,曹丕派來的那位侍女總是有意無意地端著茶水進房,或是拿著掃帚在附近的院落裡小心翼翼地遠遠張望著他。
那五隻信鴿極有可能被截獲,不過也不打緊,那本就是他的障眼法。

還有一隻信鴿是他養在身邊的,當時送走吳國的人時,他就已經揣在懷裡帶進雲台殿,這隻鴿子幼時生了一場大病,再也不會發出鳥叫,但為了能在同伴間生存下去,牠變得越來越強壯,飛得特別高又遠,性格也格外乖巧,所以相當適合讓陸遜貼身帶著四處走動。

真正要送回孫吳的信件,是綁在這隻信鴿身上,等夜裡這雲台殿裡唯一的侍女入睡後,陸遜確認四下無人時才放飛。
好在這雲台殿本就地處偏遠,連巡守的宮人都鮮少走過,倒是給陸遜省下不少麻煩。

不過,住在這殿裡,除了侍女時刻的監視之外,陸遜的日子過得並不平靜。



「孫吳的陸大丞相在嗎?一下朝就跑得不見人影,是躲回屋裡瑟瑟發抖,還是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啊?」一個略尖的男聲,高亢地自殿門口傳來。

除這人聲之外,還參雜著一群人熙熙攘攘的碎語,以及侍女慌張想要攔住人群的聲音。

「請、請各位大人往大堂稍後,奴婢去請陸大人出來見客!大人!大堂是這個方向呀!」帶著江南口音的侍女完全阻止不了一群身帶官職的官員四處亂逛,她只能手足無措地立於原地,不知該去追哪一位。


正在書房練字的陸遜默然放下筆,與此同時他的書房大門被粗暴地推開。

陸遜淡然迎上前去,理了裡衣袖恭敬拱禮,「參見客曹侍郎……」他看了看跟在那人身後的一干人等,補充道:「與諸位大人。不知各位大人來此,有失遠迎,請隨下官移步大堂奉茶。」

「這禮數週到的模樣你要端到幾時?本官看膩了!」客曹侍郎不耐地揮揮手,「這麼急著將我們趕到別處,難道陸大丞相你這書房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祕密?」

一群人轟聲而笑,隨即未得主人同意便開始四下翻閱察看。

陸遜立於原地,默默承受著一群人的翻箱倒櫃,以及時不時的冷言冷語。
但至少那些文官頂多只是將他房裡搗亂,還不至於對他動手動腳。

但若是哪一日有幾個武將跑來找荏……
陸遜垂下眼眸。

他雖是儒生出身,在軍中掛帥之時也多半只是出謀劃策,近似於軍師的職位,然而為了避免戰場上可能的危險,他還是多少有鍛鍊過武藝的。

若是遭遇曹魏武將的攻擊,雖不可能毫髮無傷,他想興許能保護自己不致於死。
陸遜淡淡地闔起雙眼,聽著屋裡物器翻倒的聲音,暗嘆口氣。

這是曹丕默許的吧。陸遜想著。


此時一個小官匆匆忙忙奔入雲台殿內,高聲提醒,「我看到陛下的金鑾往這兒來了,咱們快走!」
話音方落,原本還在書房裡大肆破壞的人們一哄而散,紛紛離開雲台殿。





《後記》
哇塞,這整篇差不多就是陸遜各種被欺負的故事,
請不要嘲笑這小學生般霸凌的幼稚行徑,因為那個年頭的文官我想大概頂多也只能作到這種程度了。

畢竟想在朝堂上擠兌陸遜,人家又沒有真的述什麼官職,行政上擠兌不到。
只好下朝以後去人家家裡亂破壞一通以消心頭之恨。

嗯?你問我曹丕知不知道?

哎唷有個會努力回報的小侍女,他當然知道囉。
只不過現在他對陸遜還沒什麼好感,所以任由大家欺負陸遜而已XDDD
反正不鬧出人命都沒問題(喂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