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回頭望著遍地狼藉,再看一眼躲在門邊滿臉驚慌的侍女,輕輕搖頭往門外走去,跨過門檻時輕聲囑咐,「替我把書房整理好。」
侍女應了一聲,陸遜便直往雲台殿大門走去。
剛到門口,曹丕的鑾轎剛好落地,陸遜迎上前行了跪禮,「微臣恭迎陛下駕臨。」
曹丕隨意擺了擺手,示意陸遜平身,接著逕自走入雲台殿,直往大堂而去。
陸遜沿途跟隨在後,看著曹丕在主位上落座後,他拿起茶壺想替曹丕斟杯茶,但茶壺裡空蕩蕩的,已是見底。
陸遜臉色尷尬,向曹丕歉道:「臣先去添茶,還請陛下稍候。」
曹丕挑起眉,「讓侍從去添就好,你何必親自去做。」
陸遜搖頭回答,「陛下所賜的侍女正在整理書房,臣只能自己來。」
曹丕有些訝異,他這幾日只聽侍女回報關於陸遜的行為舉止,以及詢問若有官員前來找事該如何處理,卻沒想到,陸遜竟是孤身一人留在了大魏。
「孫權沒給你派侍從?」曹丕頗感意外。
「……」陸遜沉默片刻,徐徐開口,「陛下,臣雖以使節身份至此,但也是藩屬之臣,若還大擺排場帶幾個僕從前來,恐怕臣在諸位大人的心裡,形象會太過狂妄。所以臣讓那些跟著臣來的僕從都回去了,只有自己一人留下。」
曹丕抬眼,深深地注視著陸遜許久,彷彿是想從陸遜的臉龐看出什麼端倪。
陸遜被曹丕直直盯著,渾身緊繃地想立即離開此地,可是眼下他不能逃走,更不能在臉上露出一絲破綻。
不知過了多久,曹丕哼一聲笑了,「陸卿即便此刻身陷險境,仍舊對孫權那蠢兒死心蹋地,好一個忠臣。」
陸遜聽聞曹丕的話,身形驀然一僵,努力扯出一抹微笑對曹丕開口,「謝陛下賞識。臣還是先去替陛下備茶吧。」
爾後他迅速轉身,狼狽地逃出大堂去將茶壺添滿。
直到陸遜疾步離開的背影消失在曹丕深沈的視線中,曹丕才露出了心中有數的笑意。
——陸遜是顆棄子。
他那拙劣的謊言實在不堪推敲。
身為一國之相,再如何低調行事,最少也會留下一兩個僕從在身邊,而陸遜如今隻身一人,想必是來朝之際孫權便沒有給他安排人力。
曹丕算是摸清孫權的真意了:借刀殺人,與他將丁儀送往孫吳是相同的打算。不同的是,丁儀到孫吳的排場和境遇,肯定與陸遜在大魏的情況天差地別。
丁儀是以高高在上的御史姿態而去,他自然賜了許多馬車僕從,然而孫權明顯並未給陸遜派人照顧起居,想來也是沒打算讓陸遜平安歸國了。
陸遜這個質子——該說是這個棄子——若是還心心念念替孫吳傳回有用消息,或許哪天孫權能看在這點用處上,找個好理由接陸遜回國有個善終,但這機率微乎其微;若是陸遜在大魏一無所獲,對吳國毫無貢獻,孫權也能毫不心疼地讓陸遜客死他鄉。
此時陸遜端著冒出清茶香氣的耳壺回到大堂,臉上又恢復波瀾不驚的表情。
曹丕打量著正在替自己斟茶的陸遜低眉順目的模樣,思及方才陸遜努力掩飾的忐忑神色,他便打消將此事揭開來說的念頭。方才從對方臉色以及謊言中能察覺得到,陸遜也明白自己可能是顆棄子……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陸遜將熱氣蒸騰的茶杯恭敬地推至曹丕跟前,「陛下,茶剛燒好,還有點燙,請慢用。」
曹丕鬼使神差地就問了句,「曾貴為一國之相的人,如今不僅孤身作客異鄉,還得自己料理生活起居,陸卿恨孫權嗎?」
沒料到有此一問,陸遜愣了愣,「君命毋敢不從,自己擇的主公,豈會有恨?若非主公賞識重用,臣也不可能官至丞相。不瞞陛下,在臣嶄露頭角之前,臣一直都是自己料理生活的。」
聞言,曹丕目光複雜地看向陸遜。
這人究竟是真傻還是愚忠,他突然有些看不透。
陸遜分明應該知道自己的立場,可他說出的話與他這幾日放出的信鴿,都顯示他並未放棄回到吳國、為吳國盡心竭力的希望。
或許是明知答案就清晰地在那裡,還是執拗地不肯相信,徒勞地滿懷期盼,盼著哪一日孫權能清醒過來,將他迎回孫吳。
曹丕伸手拿起茶盞,聞了幾下茶香,嘆息般輕笑一聲,「赤心一片,不錯。」
他驀然羨慕起孫權。
原本他心中盤算著將陸遜延攬入麾下一展長才……但幾番刺探後,他想恐怕是不可能了。
再度自曹丕口中聽到讚賞,陸遜有些困惑,但隨即想起更該詢問的事,「不知陛下今日親自前來,有何要事呢?」
陸遜總算向他問明來意,曹丕一挑眉,徐徐吹涼茶水,慢悠悠地道:「朕聽聞近日這雲台殿多了幾隻鳥,每天都嘰嘰喳喳地唱著歌,也不知是怎麼傳到後宮嬪妃耳裡,都來找朕討幾隻聰慧的鳥呢。」他意有所指地看了陸遜一眼,「陸卿這宮裡一個人都沒留下,想來連個能讓你往家鄉傳家書的人也沒,不如,朕每日派人給你往家裡送信,作為交換,陸卿把你那幾隻可愛的鳥兒給朕,如何?」
陸遜垂下眼眸,心想著果然不出所料,那幾封假的信肯定都被截獲,如今曹丕找上門來,想斷了他傳信的途徑,順便提供他另一條更容易監視的管道,看上去又彷彿是曹丕寬容給的方便——好個一石二鳥的法子。
陸遜心中暗自滿意於計策成功,臉上卻裝作猶豫的模樣,「這……那幾隻鳥是由臣親手養大的,若是全都給了陛下,臣實在有些不捨……」
曹丕了然一笑,「陸卿說說看,你想要什麼?朕可以斟酌。」
陸遜連忙搖搖手,面上略帶惶恐,「臣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既然陛下開了金口……那……能否讓臣每個月出宮一次?進貢當日雖只有匆忙一瞥,臣卻驚訝於這曾遭火焚過的洛陽城,竟於短短數年內再度恢復繁榮光景,臣很想仔細看看。」
曹丕看了陸遜一眼,俐落地應許,「可以。不過一國使節若是在大魏丟了或傷了,有損顏面,陸卿應當不介意朕派人護衛左右吧?」
「陛下珍重之意,微臣十分感激,謝主隆恩。」陸遜恭敬答禮,少頃小心翼翼地望向曹丕,「還請陛下擬份手諭,將來微臣出宮才有憑有據。」
「朕從不食言,陸卿大可放心。」曹丕抿了一口茶。
言下之意便是不會有手諭了。
陸遜心上了然,便也不再強求。
無論曹丕最終讓不讓他出城,都無所謂。
他只是需要一個藉口,讓曹丕知道他極為重視那幾隻鳥,需要用更多的代價才能與之交換,而這麼多理由之中,最不招致朝中大臣猜忌,又不會顯得太過為難曹丕的,便是這一種。
若曹丕遵守諾言讓他每月出城一次,讓他的質子生涯可以稍稍喘口氣,又能藉此機會看一看洛陽城內的風土民情,興許回到孫吳後,對地方建設能有些幫助。
喝盡一杯茶,曹丕心頭的事也了卻一樁,他起身側頭望了陸遜一眼,「你這兒派下的茶葉品相極差,朕回頭讓他們換上日照雪青,陸卿不妨試一試,肯定比江南龍井味道更甘醇。」
陸遜恭謹地送走了曹丕,站在雲台殿門口,他望著漸行漸遠的金鑾轎,滿腹疑惑地猜想曹丕離去前那番話究竟意欲為何?
給他這個人質吃粗茶淡飯,難道不是曹丕的意思嗎?
——*——*——
是夜,御書房內出現了一道人影。
「陛下,您答應讓陸遜每月出城一次,是為了藉此機會清查城裡的吳國密探嗎?」一名蒙著臉的侍衛如此詢問。
「能官至丞相,他還沒這麼傻。他逛過的店鋪,肯定半真半假的混雜著吳國密探的鋪子,而既然孫權已決意借刀殺人,朕料定不會有探子主動暴露身份與他接觸。」曹丕笑了笑,「隨行護衛陸遜左右,你們走個形式,別讓陸遜跑了就行。」
「是!那雲台殿那邊……」侍衛再問。
「讓侍女不用監視了,好好做她的侍女。只須派人把夜裡的那隻信鴿給截住就行。」曹丕揮揮手讓侍衛離開,結束了這個話題。
「屬下明白。」侍衛垂首領命,一閃身失去蹤影。
曹丕側頭看著五座鳥籠中一無所知轉動頭部的信鴿,勾起嘴角。
——*——*——
說也奇怪,自從曹丕帶走那五隻信鴿後,陸遜覺得日日監視著他的侍女開始漫不經心起來,那時刻直抵背脊的雙眼再也對他毫無興趣,讓他只要一睜眼就能感受到的無形壓力瞬間消失不少。
每隔幾日就要以使節身份向曹丕請安的陸遜,兩人間的氣氛也變得平和,再沒充滿試探之意。
陸遜猜想曹丕是因為斷了自己私下傳信的途徑而放了心,他也樂得輕鬆。
只是那日日都會於下朝後至雲台殿找麻煩的人群仍舊樂此不疲,每天的官員像是說好輪流般,一批換過一批,花樣百出,簡直讓陸遜大開眼界。
今日來雲台殿找碴的人又是生面孔,穿盔帶甲,是一群武將。
陸遜心底沉了沉,暗想:終究還是來了。
他迎上前恭敬施禮,面帶微笑,「遜參見諸位將軍。不知諸位光臨,有何貴事?」
一名身著五品軍服的武將斜睨他一眼,「我聽說陸兄在孫吳武藝高強,今日特別帶著兄弟們前來討教一番。陸兄,賞不賞本將這個面子?」
陸遜自然不能拂了對方的臉面,只得禮貌回道:「不敢說武藝高強,遜只是略懂一二,還請諸位將軍手下留情了。諸位請稍候,遜讓人去取木劍。」
《後記》
真三國無雙8的曹丕造型,簡直氣死我了……(吐血)
怒寫一篇以洩心頭之恨!
我丕兒必須帥!怎麼可以讓該死的造型師給毀了!!!(震怒爆衣
原本想讓曹丕直接嗆醒陸遜的美夢,但想了想,
在文章的情境下,他好像不是會幹這種事情的人,只好作罷。
陸遜你就等到掬落燕的開頭再去好好看清楚你家主公吧(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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