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掬落燕、之九

猛然睜眼,曹丕握住陸遜碰觸著自己雙唇的手腕,一個翻身將人壓制於身下,另一掌迅速地扣在陸遜頸項之間。
這是他經年累月不斷在睡眠之際遭受暗殺,所養成的淺眠習慣。


自成為曹操嫡長子後,他開始會遭到來自四面八方不知名的刺客暗殺,毒酒、毒箭、甚至是毒信,無一不曾經歷過,所以除了在他完全信任之人的身旁,就算是獨自睡在自己寢宮內,他一向不會安穩入眠。

絲毫沒有反應的時間,突如其來的壓制力量大得驚人,全無準備的陸遜甚至來不及驚呼和掙扎,後腦便重重地撞至床板。被手指的力道死死箝制住呼吸——雖然他幾乎忘記了要呼吸,在他上方曹丕的臉,表情冰冷而陌生。

定睛注視著身下之人,曹丕在接觸到陸遜錯愕的神情後,立即鬆手退了開來。

「抱歉,這是朕的習慣。」曹丕揉了揉自己的額間,清醒了不少,才轉過頭重新打量陸遜看起來誠惶誠恐的模樣,「嚇著你了?昨夜朕看陸卿睡得沉,外頭夜深又寒涼,不忍叫醒你,便留你在此睡下。」
曹丕側過臉看了一下外頭的天色,對著寢殿外揚聲問著,「現在幾時了?」

「回皇上,卯時一刻,還有一個時辰才早朝呢。您這就要起了嗎?」外頭傳來了值夜侍女的回覆。

曹丕思索片刻,「不,朕再睡會。」
他調回頭注視著陸遜,開了口,「陸卿可還想睡?」

等待著陸遜回答的時候,曹丕注意到因為方才的拉扯,被褥給推擠到了床邊,他拉起蠶被將陸遜包裹起來,「外頭還冷著,陸卿若已無睡意,朕讓御膳房備早膳,陸卿在書房轉轉,等外頭暖和些再走吧。」

不知是曹丕的舉動還是被褥裹著的溫暖,讓陸遜有些捨不得離開床榻。
方才的驚甫未定已漸趨緩,他望向表情已恢復往常模樣的曹丕,來自自己口中的回應令陸遜本身也感到驚訝,「再......睡會。」

「好。」見陸遜沒有要離開床榻的意思,曹丕顧自躺回玉枕上闔起雙眼,幾聲呼吸過後,輕聲開口,「蠶被分朕一些吧。」

剛才自己話才一出口,看見曹丕又安然躺下,陸遜就有些懊悔自己的一時衝動,想到待會得在清醒的意識下與曹丕同躺於龍床,他就忍不住感到有些緊張,但此時也來不及再改口了。
當曹丕出了聲,他才想起被褥都被曹丕全裹在自己身上了,忙不迭地拉開了溫熱的蠶絲被,謹慎輕巧地為身旁的人蓋得嚴密,內心掙扎似的遲疑了一下還是躺了下來。

感覺到蠶被小心翼翼地覆蓋在自己身上,以及對方重新躺平時被褥摩擦的聲響,曹丕輕輕地笑了,然後沉沉入睡。


陸遜其實毫無睡意,睜開眼發現身處於此時早就已清醒大半,更遑論還忽然被人掐住要害了。
而有鑑於方才的切身經驗,陸遜現下也只能乖乖躺著不動。
他平躺著盯著床頂的龍雕一會,反而覺得不太心安,側過頭看了看早已又入睡的曹丕,最後還是面向曹丕的方向轉過身來。

這個人,還真是入眠得快呢,就如前夜在偏殿時一樣。

陸遜維持著不是太靠近以免觸動到曹丕的距離,注視著似乎睡得沉的側臉。
要不是適才親眼所見,或許有點難相信這和那充滿冷冽殺意的表情來自同一張面孔、且可以轉變得如此快速吧。
若就像曹丕所言,要將這種警覺而迅速的制人之術練就成熟睡中也能立刻反應出的習慣,那曹丕一直以來究竟是經歷過多少次遭人暗殺、謀害呢?

雖說曹丕的身份遭人預謀殺害本就不是件少見的事,但陸遜仍感到心底一股心疼般的難受情緒。

這樣的生活能夠有真正的、好好休息的時刻嗎?
抑或就是由於如此,才養成了迅速入眠以充分休息?

曹丕看似安穩的睡著,像是並不自覺到這些辛苦,或許,這些也就像是他身為曹操繼承人、身為魏帝、曹丕生活的一部分。
而與陸遜因擔心而蹙起的眉心相反的,曹丕再度入睡後的表情似乎稍稍放鬆了些。

不過既然如此,為何還讓自己留宿呢?
若是需要保持警覺,身旁多個人反而不利才是。
無事可做的陸遜凝視著身旁這讓他百思不解的人心想著。

——曹丕並不需要他。
就算他一廂情願的想待在曹丕身邊,曹丕也不需要他。

即使曹丕曾是那樣溫暖的抱住他,或是說著不忍叫醒熟睡的他,陸遜也只能以曹丕是因自己被拋棄的處境而加以關心作為解釋,其他再不敢作他想。
那麼讓自己留宿一事,是算至少對自己有所放心嗎?
或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理由足夠威脅到他?

陸遜一邊不著邊際的思考著,凝視著曹丕,任憑時光流逝。



曹丕再度睜開眼,是由於總管的呼喚聲。

陸遜在見到曹丕睜開眼的瞬間,反射性地往後縮了縮身子,卻不敢閉上雙眼。

曹丕側過臉時,看到的是陸遜那有些畏懼的模樣——儘管畏懼卻仍睜圓雙目盯著他瞧。
皺起眉,曹丕想起自己不久前對陸遜做的事情,只差一點他就會直接置陸遜於死地。
為了令對方感到放心,他先一步退開並下了床,轉過身逕直往門外走去。

「來人,替朕更衣。派人也替陸卿更衣。」在寢房前的垂墜簾幔停步,曹丕側過頭輕聲開口,「朕還有早朝,先行一步。......稍早之事令陸卿驚慌,是朕失察,往後不會再發生朕與陸卿同臥一榻之事,你大可放心。」
語畢,曹丕頭也不回地跨出寢房,迎向那群早已在原地垂首多時,等待著替他更衣的侍女們。


「......」曹丕的身影迅速地消失在門外,還沒能回話的陸遜只能呆坐在床榻上。

他無法否認自身反射性的警戒,但看來曹丕是將此上了心。
他能感覺到曹丕是很保護他,但同時也有些失落,不只是因為自己即使才剛經歷生命的威脅、卻仍想待在曹丕身邊的心情不被理解,而是因為他明白,就算曹丕能理解,一切也不會有所改變。

侍女捧著衣物走了進來,在陸遜示意後將東西放下便退了出去。
自行更衣之後,陸遜在步出房門之前,側過頭回望了一眼。
這大概會是他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這裡吧,陸遜這麼想著。

因曹丕去上朝前已命人備了早膳,陸遜便留下用完了早膳才走。
他接過侍女遞上的那襲紅氅披上,才踏出了曹丕寢殿向自己居住的偏殿走去。



——*——*——



自從曹丕吩咐人多添了幾座暖爐,偏殿的溫度已暖和了許多。
陸遜卸下毛氅置於椅上,明明這殿裡空蕩蕩的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他卻莫名有種清冷的感覺。

相較於曹丕及朝中上下因征吳之事忙得不可開交,陸遜卻無法做任何事。
撇開前幾日的失魂落魄,雖說原本就並不忙碌,但總也須關注兩國內外各種消息、回報孫權,而自魏吳兩國交惡之後,不用說上朝了,就是連身為人質的實質意義也已消失,陸遜是真真正正的無事可做了。

他愣望向窗外,孫吳的方向,擔心過去同袍或君主已是無謂的事,陸遜嘆了口氣,然後想起自那日起,自己還未曾與家人連繫過。

他並非不擔心族人,一來自己是有些自顧不暇了,二來也有些顧慮自己目前身分特殊,若族人被發現與自己聯繫,未知孫權會如何處置......
思及此就像再次地提醒陸遜,他盡忠多年的君主想置他於死地一樣,他痛苦地瞇起眼。
但如今戰事在即,他的擔心已超越這些考量,再說曹丕應允保護族人遷居之事也還需讓族人們知悉才行。
他走進連日來未踏入的書房,讓女官備了筆墨,落座後思忖許久,陸遜才終於提筆,懷著盼望族人安好、久未相見的憂心與思念,緩緩書寫著久違的家書。



結束與司馬懿長達一個時辰的出征事宜商討,以及皇帝不在朝期間,該託付給司馬懿的事情之後,曹丕方踏出御書房,就見到左民尚書在外等候多時的身影。

左民尚書一見到曹丕踏出御書房就急急忙忙迎上前去,先行了一個禮,待曹丕讓其平身後,立即說明來意。

「啟稟皇上,日前您指示前往接陸遜大人一家來魏之事,臣已準備妥當,明日午後便出發。只是臣突然想到,魏軍若突然出現於陸大人府上,只憑與他們敵對多年的大魏一道聖旨,臣擔心陸大人家屬難以放心隨我們離開。臣本想直接找陸大人討取足堪取信於其家人的信物,但陸大人如今身處皇上寢宮,臣實在不宜......」左民尚書說著,頭越發低垂,隨即跪落於地,「出發在即才想到這點疏漏之處,是臣思慮不周,要勞煩皇上百忙之中抽空處理此事,請皇上......恕罪!」

「平身。愛卿所言極是,你能想到這點,怎能說是思慮不周?」曹丕拍拍左民尚書的肩,點頭滿臉讚許,「不是出發之後無功而返,已是不錯。朕會向陸卿取信物,明日早朝後拿與你。」
爾後他轉身踏向返回寢宮的長廊。

左民尚書楞楞地看著自己剛才被曹丕拍過的肩頭,好幾秒後才回過神來,對著曹丕的背影深深低頭。
「微臣恭送皇上!謝皇上赦罪之恩!」

待續。



註:
曹丕稱帝後的中央官制中,尚書省下設五曹:吏曹(掌官員遷調)、左民(掌人民戶籍、稅賦)、客曹(掌屬國事務以及與東吳蜀漢的外交事務
五兵(掌軍官選任與軍隊訓練)、度支(掌國庫)治事。

左民負責人口戶籍之事,為戶部尚書的前身。






《後記》

喬治兒
本來陸遜應該是醒來想去書房走走,結果竟然說想繼續睡我好意外XDD(不是你寫的嗎
啊但畢竟曹丕都把他包住了~根本就是不想讓他走吧!!(硬說
所以乾脆就留下來繼續躺在曹丕身邊了>///<

唉曹丕又說不會再跟陸遜睡覺了我好傷心QQQQQQ
他都沒發現陸遜即使被嚇死還是想要待在他身邊嗎QQQQ

陸遜終於想起他的家人了XDDD


璽朵

我也好驚訝陸遜居然沒有要起來XD
曹丕覺得應該是嚇到陸遜了~

順道一提,左民尚書是參考慶橋的形象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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