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嚴程】百年離索

十萬八千階,一步一凶險,程潛手握霜刃走在前頭已過七十多步,暴虐的罡風一道道逼人而來,程潛手握劍柄的青筋暴起數條。

這一趟路,算算時日也走了將近一月,那高高在上直通天際的不悔台,卻是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程潛仰頭望天,腕骨嘎嘎作響,衣袍早已充斥著無數破口還滲著血,卻是沒有空閒能在這危險的台階上好好休整。
他以靈玉作身,魂魄在這一整個月裡的折騰實在是難以言說,全身上下由裡到外都發出強烈的抗議,想讓他停下好好睡上一覺。
但這些他並未說出口,若是嚴爭鳴知道了恐怕他的耳根子又要不清靜。

深提一口氣,程潛舉手擋下另一道狂掃而來的罡風,身子卻不穩的搖晃幾下。

嚴爭鳴伸手一攔,皺起眉,「小潛?」
「沒事,手滑了一下。」程潛直起身,腳步再上一階,吃力地揚手卸去一道猛烈的罡風。

嚴爭鳴望著程潛的背影瞇起眼。
他早先就察覺程潛似乎有哪裡不妥,但程潛看上去又仍舊是一貫淡然處之的態度,所以他才一直沒出聲,只是默默看著。

但方才接住程潛時,他突然明白過來——小潛需要休息。

不說程潛,就連他這天生原裝的劍修體魄,在這一個月幾乎不眠不休的折騰下,都想要乾脆眼睛一閉給罡風掃個支離破碎魂歸西天算了,更別提靈玉與程潛魂魄本就是後天磨合,在這片刻不得喘息的不悔台階上,恐怕都要給折磨得不成樣了。

可是程潛的背影還是那樣堅定不移地站在他眼前,就像小時候在扶搖山裡、在青龍島上、在周涵正那王八蛋的跟前......

他忽然就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那幾年他還在溫柔鄉裡不思進取,鎮日只想著衣服乾不乾淨,薰香味兒喜不喜歡,變著法子死賴活賴讓程潛替他抄清靜經、刻符咒。

那時的程潛也是這樣直挺挺地站在他前方,在木樁師父的指導下道心堅定地往前走。
少年的他想著:好啊,有個長進的師弟,他也就不愁師父一天到晚把眼睛放在他身上打轉。最好以後這掌門之位也給程潛坐上去,他只要負責在門派裡當個閒散師伯,對著一幫後輩師姪頤指氣使就好。
徒弟他是不打算收的,要是多幾個不省心的,把自己弄得像師父那樣未老先衰可就得不償失。

後來青龍島外,一夕之間,他失去了視若親人的師父,又莫名其妙地擔起了掌門重任,那時的他實在是想不管不顧地扔下門派,帶著一群師弟回家過完紈絝子弟的一生。
而後來的醒悟,以及那忍辱負重的五年,都是因為唐晚秋劍尖前,分明顫顫巍巍但在他眼裡卻格外堅毅不拔的,年紀最小的師弟的背影。

那之後他總算有了掌門的自覺。
程潛往前走,他便鞭策著自己跟上,從未想過有一日也要擋在那人眼前。
那時的他只想著不要讓扶搖派丟臉,不要讓自己在這最小的師弟面前丟臉,僅此而已。

然而韓淵一掌將程潛穿心而過的畫面,讓他整個人彷彿從頭頂被澆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可惜他醒悟得太晚。
霜刃低鳴著沒入周涵正頭顱裡時,嚴爭鳴明白了一件事。

他真的是爛泥。

若是他的能力足以擋在程潛身前,那麼或許受那穿心一掌的人便不會是程潛。
不,若是他能夠強大到將周涵正踩在腳下,或許韓淵體內畫魂連被摧動的機會都沒有。
青龍島上夾縫中求生存的五年過去了,程潛還是立於他的跟前,不動不搖。
直到他抱著程潛逐漸冰冷的屍體,腦海裡恍惚地想著:今後,輪到他站在所有師弟面前了。

——程潛,已經不在了。

其後的百年,嚴爭鳴再沒想過逃走。
嚴家沒了,扶搖山封了,他望著哭哭啼啼的水坑,以及一籌莫展的李筠,也不知何來的底氣,就豪氣干雲地保證『沒事,一切有師兄頂著』。

他帶著李筠、韓潭,三人顛沛流離躲躲藏藏,同時夙興夜寐地精進自己,腦海裡想著的始終是那一句他人生第一次給出的承諾『師兄帶你回家』。

總有一天,他會繞過掌門印的神識,破開扶搖山的封印,將小潛帶回他的清安居長眠。


嚴爭鳴出神地回憶著那些清晰如昨日的過往,眼神驀地變得鋒利。
如今他已是劍神域的劍修,程潛竟還持劍擋在他的跟前,分明累得就要趴下,還強撐著堅持那什麼一人百步的鬼話!
他將那一塊沉甸甸的石頭放在台階上,伸手奪過霜刃,將程潛拉到他的身後。

「師兄,還沒到百步。」程潛錯愕地出言提醒。
「閉嘴!你給我好好睡一覺,睡醒了我們再往前走!」嚴爭鳴頭也不回地抬手擋下一道罡風。
「……」程潛望著嚴爭鳴挺拔的身姿,心道:果然還是瞞不過他。
便依言坐下,倚著那塊清涼的心想事成石,將冰心火放在懷裡,闔起眼打算略作歇息。

誰知,這一閉眼就沉沉睡去。

等程潛醒過來時,他看著身上宛如新生不帶絲毫傷痕的皮膚,以及已經獲得充分休息而靈氣充沛的內府,擔心地想著:這一覺不知睡了多長時間?
他連忙抬起頭去看嚴爭鳴的情況,卻見他仍持劍屹立不搖地站在頂一格台階上,化去未曾止歇的暴虐罡風。

程潛不禁紅了眼眶。

他在青龍島上,唐晚秋的劍鋒前,曾如此想過:一個人,登臨絕頂也是一個人,墜入深淵也是一個人,哪怕掉了項上人頭,也不過就是碗大的一個疤嗎?有什麼好怕?
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其實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就如同在這眼前直通天際高不見頂,身後又有萬丈深淵的不悔台天階上,他身邊還是有個嚴爭鳴相伴相隨……

他開始害怕死亡——若是再死一回,師兄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曾經總是因為練劍磨破手就嚷嚷著要回到紅塵當凡人的嚴爭鳴,如今已是入鞘境界的劍神域大能。
鎖仙台上雙眼暗紅神色漠然置生死於度外的大師兄,一劍劈上困龍鎖的畫面彷彿還在眼前;當唐軫聽聞嚴爭鳴沒有屬於自己的劍時,那張驚異的臉浮現在他腦海。

沒有劍的劍修無異於沒有爪子的猛獸——

這百年,師兄是靠什麼走進劍神域的?程潛不敢深想,腦海裡盤旋著李筠的那一句『他因為你恨了自己多少年……你就別讓他再更恨了吧。』
嚴爭鳴無法宣之於口的心魔,自他回來以後刻意的寸步不離,還有鎖仙台上、北冥海底,嚴爭鳴始終不肯罷手的捨命相護……

是什麼讓嚴爭鳴這樣的人居然咬牙向前至今?
程潛垂眸。
恐怕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抬起手覆上嚴爭鳴早已長開的,屬於成年男子寬厚的背脊,程潛將額輕輕抵上。
以後你愛怎麼就怎麼吧,都隨你了。程潛心底軟軟地想著。


嚴爭鳴微微一愣,「小潛,醒了?」
「嗯,你也睡一會吧,我守著。」

嚴爭鳴並未推拒,他將霜刃交給程潛,程潛上前一步時看見他身上的衣服又多了數道破口,臉上跟身上零星血跡居然也將白色的衣袍暈染出斑斑殷紅。
注意到程潛掃過的目光,嚴爭鳴毫不在意地勾勾嘴角,依著台階就地坐下,靠在心想事成石邊支著頷,閉起眼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睡著。

程潛心裡暖暖的,握緊手中霜刃一一卸去橫掃而來的罡風。
他本以為嚴爭鳴會睡上一段時間,誰知只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嚴爭鳴就起身又將他手裡霜刃接過,一步步踏著台階往上走。

說好的一人百步,後來變成嚴爭鳴走到實在撐不住了,才換給他走。每次他剛踏滿百步時,嚴爭鳴又將他手裡霜刃搶下,往前一走又是超過百階。
慢慢地,也不知是劍修得天獨厚的剛強體魄,還是嚴爭鳴在狂掃的罡風中磨練出心得,從一百五十階、一百八十階,到後來他能走上兩百五十幾階才換給程潛。

程潛看著嚴爭鳴身上一直沒好全又新添的大大小小傷口,雖是心疼,但也拿這死活不肯讓他多走幾階的掌門師兄毫無辦法。
沿途只好耐著性子聽嚴爭鳴在他身後瞎嚷嚷,諸如等出去後要找個最好的酒樓狠狠吃上一頓好的,要把自己泡在充滿薰香的浴池裡奮力搓個數百遍,把一身髒汙洗乾淨,還不忘叨念程潛也得一起由裡到外好好搓洗一番,順帶把那身舊得難看的青色袍子給換了。

他的耳朵都快長繭,卻發現自己居然連一句反駁嚴爭鳴的話都不捨得說出口。
他想,回去之後,必定要好好讓嚴爭鳴睡上一覺,除此之外什麼事都不重要了——要給嚴爭鳴洗一輩子的澡、要給他梳上一生的頭,都成。

程潛一抬眼,不悔台,近在咫尺。



——*——*——



剛回到扶搖山,嚴爭鳴只用神識掃了一周,確定李筠和水坑都在,便沒有去喚藤黃來伺候,他大步走進清安居,程潛跟隨其後。

來到內室,嚴爭鳴掃了程潛一眼,「你給我好好休息,想問韓淵的事情等醒了再說。」
「師兄你呢?」被說中心事的程潛腳下步子頓住,只得安分地在床榻邊坐下。

嚴爭鳴亮了亮手裡一套乾淨衣裳,轉身往門邊走去,「洗澡,沒洗乾淨我睡不著。」
程潛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半晌,低頭看著自己渾身破口的衣裳,微微一笑。
這麼說我就能不乾不淨地躺床上了?嚴爭鳴走這一遭不悔台,對他的容忍度是越發足夠了。

他思考半晌,還是起身移步到一旁臥榻上,盤腿調息。

多虧不悔台天階上嚴爭鳴包辦了七成路程,程潛的傷比嚴爭鳴少得多,一個時辰過後,他便調理好內府及渾身上下的傷痕。

一睜眼,床榻上空無一人。
這也洗得忒久,嚴爭鳴恐怕都要把自己搓掉三層皮了吧?

程潛起身逕直往清風居後院走去,前次他親手刻下的符咒還在池邊,嚴爭鳴多半就在那兒洗澡。
他剛接近水池邊,就看到雲霧繚繞中,有個人趴在池邊大石上——是嚴爭鳴。

「師兄……」程潛剛想喊他,嘴裡的話在他看見嚴爭鳴背上的傷痕驀地住了嘴。

嚴爭鳴趴在大石邊,看上去睡得很沉。
各種深淺傷痕正因著主人的休息而緩緩癒合中,不過背上那幾條又深又長的乾涸血痕還是生生撞進程潛眼底。
……是在大雪山裡嚴爭鳴抱緊他硬扛下的那幾道罡風,或許還有在不悔台階上,程潛小憩片刻時,嚴爭鳴守著他而受的傷。

程潛默立半晌,彎下腰蹲在嚴爭鳴身邊,認命地給他仔細洗刷身體。
明明累得夠嗆還是堅持要洗好再睡,他這大師兄也真是比姑娘家還要愛乾淨。

程潛低頭看著自己一身破布青衫,想了一會決定還是也一起洗澡了。
等洗好再去找個好看點的青衫給換上——嚴爭鳴看到他新換的衣服一臉滿意的表情浮現在腦海,程潛忍俊不住地輕笑一聲。

以後還得花心思琢磨要穿什麼衣服,程潛想想就覺得麻煩,不過若是嚴爭鳴能開心點,似乎也沒那麼難以忍受。



——*——*——



嚴爭鳴睜開眼的時候,他人是在清安居內室的床榻上。
坐起身四處張望,他身上已經換了乾淨衣物,所有傷口也早已毫無蹤跡,薰香爐裡蘭花的香氣隨著煙霧裊裊上升。

他不用想就知道是誰把他給弄回床上的,雙腳塞入靴裡,他站起身欲往外走去,程潛此時推門而入,手上還捧著一個畫滿一圈符咒的托盤,盤中的杯子有微微熱氣蒸騰。

「醒了?」程潛將托盤置於桌上。
「我睡了幾天?」
「三天。」程潛皮笑肉不笑地開口,「劍修還真是能扛,那麼大的幾道傷口也沒見你喊疼。」
「……」嚴爭鳴知道程潛看到了他背上那幾道傷,本也沒想瞞著,不過也沒打算拿來跟程潛邀功討賞,這下倒是興起了給程潛聽聽他過往偉大事蹟的念頭,他欣然開口,「這有什麼?我當年帶著李筠水坑四處躲藏,遇到一個大妖修,那一次受的傷才叫精彩萬分——」

「師兄。」程潛淡淡地打斷他。
嚴爭鳴馬上住嘴,等著程潛接下來的話。

程潛抬起雙眼,緩慢而深長地望進嚴爭鳴心底。

「磨難百年,辛苦你了。」

只此一句,嚴爭鳴就覺得一切都值得。





《後記》
嗚噗總算是把想寫的給寫完了~~~
還差傀儡符梗!Q v Q

順帶講一下,嚴爭鳴在大雪山的傷還沒好是因為他根本沒空好好調息XDDDD
若有BUG請當作我眼瞎,請輕拍嗚嗚。

就是想讓小潛說一句師兄辛苦你了,
他倆的心意相通真是最好的結局(哭

不悔台上對比青龍島,程潛的心境變化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他開始會去思考誰會因為他的受傷而痛苦,也明白誰會因為他的生死而不顧一切。

嚴程你們都要好好的!QQQQ

順便說一下,我覺得李筠跟韓淵也是很有戲的www
水坑就……配個傻白甜游梁好了!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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