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之五

曹丕笑了笑,「陸卿此言倒是讓朕驚訝,莫非……那孫權也未曾見過葡萄?」

陸遜回想了一下,記憶裡確實不曾見過進貢的東西裡有這種水果。
「臣想……吳王也不曾見過。」

聽聞此言,曹丕驀然勾起嘴角,他眼神閃爍著像是孩子發現寶藏一般興奮的光芒。

「既是如此,明日朕給孫權送點葡萄嚐嚐。都封王了,還如此沒見識可不成。」
他對總管招招手,總管立即上前摘了一枚葡萄,仔細將外皮剝去,又將葡萄籽一一挑出,以一根竹籤插好,遞到曹丕眼前。
曹丕將晶瑩剔透的葡萄果肉拿起,放入嘴中,仔細品嚐,爾後才緩緩地看向陸遜,「滋味甘美,陸卿試試?」

雖然曹丕的臉龐依舊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但也不知怎的,陸遜仍能感覺到對方此刻心情甚佳,他雖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依言取了一顆葡萄,按照總管的方式處理後送入口裡。
一股鮮甜頓時在嘴裡化開,葡萄特有的香氣充盈鼻腔,他緩緩咀嚼滋潤甘美的果肉,瞬間將還殘留在舌尖的藥苦一掃而空,僅餘淡香回味無窮。
嚐罷,陸遜抬起頭對上曹丕詢問的眼神,「此果甚是甜美,謝陛下賞賜。」

曹丕意味深長地問了句,「不知這葡萄與柑橘相比,陸卿認為何者更勝一籌?」

陸遜一頓,隨後在兩者之間看了一會,猜想著曹丕的弦外之音,片刻後才恭謹答道:「一為陛下所賜,一為家鄉朝貢,兩者各有千秋,恕臣無法判定高下。」

曹丕輕哼一聲,並未接話,原本似乎有些愉快的神色褪去,又端起一派冷淡地提起他事,「陸卿受傷的經過,朕都聽說了。你一人對付朕的數名良將,還能全身而退,看來武功也不差。」

陸遜連忙擺了擺手,「不敢!是幾位將軍手下留情,想來是顧著臣的身份,恐怕連五成功夫都沒用上。」他望著曹丕漠然的雙眸,想了想又補上一句,「若是其中任一位將軍動了真格,微臣此時恐怕不能坐著同陛下說話……」

卻沒想到此言令曹丕眉頭一皺,他掃了陸遜一眼,「朕以禮法治國,即便是兩國交戰,也不斬來使,更何況是藩屬使臣?陸卿身上哪怕只是被朝臣破了個口子,都有失我大魏體面。」

陸遜瞠然望向曹丕。

「這件事,朕會依法論處。」曹丕看著目瞪口呆的陸遜,「他們向你道過歉了嗎?」
「……今日朝後,諸位將軍已向臣表達歉意,還贈與臣一罐金創藥……」

曹丕聽後點點頭,「陸卿身上的傷,蘇太醫說將養三日便可痊癒。記得朕答應過你,每月讓你出宮一次。九月初九適逢重陽,這回,陸卿陪朕一同出城吧。」
言罷,他不等陸遜回應,逕自起身往門外走去,「陸卿抱恙,不必送朕了。」

陸遜見狀趕緊起身行禮,恭送曹丕,「謝陛下體恤,微臣恭送陛下!」

跨過門檻前,曹丕在門邊站定,悠悠開口,「方才朕所問之事……若陸卿心裡只想著眼前的柑橘,自然品嚐不出其他鮮果的滋味。」

陸遜一怔,微微抬頭望著曹丕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九月初九,重陽。

果如蘇太醫所言,不過三日,陸遜身上的傷口已盡數結痂,雖然男兒身上留點疤痕他並不在意,但太醫署每日都會送來祛疤藥膏,他索性便用了。
曹丕那日所說「陸卿身上留個口子都有傷大魏顏面」,看來並非虛言。
這皇帝是打定主意要把他身上的疤痕都給清乾淨了才肯作罷。

既然那人言出必行,那麼當日他所講「九月初九一同出宮」這話……
怕也是真的。

為此,陸遜一早便穿戴整齊,端坐在大堂等候。
畢竟那天曹丕只說重九出宮,並沒有言明出宮的時辰,他也不好等常侍來傳令的時候再打理儀容,要是讓魏國國君等候哪怕一時半刻,還不知道那個冷面帝王會不會就此取消允他出宮的承諾。

思及此,他頓了頓。
當初曹丕說自己「從不食言」而不給手諭,他以為曹丕只是隨口打發他,沒想到曹丕卻真的實踐「每月出宮一次」的諾言。

…...但願同曹丕一起出宮之事,僅此一次就好。
他還想心無罣礙地欣賞洛陽風光,若是每次都有個君王在身旁,那可不是件美事。


卯時過半,雲臺殿外來了三人,兩人負著簡易的肩輿,另一人在殿外高喊:「皇上請陸大人一同出宮!」
陸遜趕忙走出去,看到肩輿時詫異問道:「這……多謝陛下體恤,不過在下還是用走的吧。」

常侍搖了搖頭,不待陸遜繼續開口,連推帶搡地把人給安上長竿中間的軟椅,接著立即向前後兩人招手,肩輿便抬起迅速往閶闔門方向走去。
常侍低頭匆忙走著才向陸遜解釋,「今日重九,皇上讓文武百官自昨日起休沐三天,陸大人您也不必擔心被哪個官員給瞧見。再說,您傷勢初癒,行走恐不利索,這一路到閶闔門也不近,要是讓皇上等了,奴才們還指不定要被問罪,您就安坐吧。」

「……」陸遜原本還心裡惶恐不安,聽完這一番話才老實地坐在肩輿上。
他猜想這肩輿應該也是曹丕的意思,皇城裡非王公貴族不得駕馬乘車,為了讓他這名傷員腳程快些,還是派人扛著他走比較有效率。不過……

「重九休沐三日?大魏這兒有此等風俗?」陸遜奇道。
雖然秦代以來曾有詩中提及重陽一詞,但江東地區卻從未將重九列入節日,還給予官員休沐,這讓他頗為好奇。

常侍點頭回答,「這也是前朝末期才有的事,聽說原本只有洛陽一帶盛行,皇上登基後,這才將重陽這日休沐一事定下。」
「休沐三日,可是有什麼慶典會舉辦嗎?」陸遜再問。
「這就等陸大人您親自去遊歷一番了。」常侍恭謹答道。


說話間,幾人已抵達閶闔門旁,曹丕的車駕看來還沒抵達,倒是有一輛式樣簡樸的馬車已在原地等候,想來是給陸遜準備的。
陸遜下了肩輿後,走到馬車旁垂首立著,等候曹丕的駕臨。

約一刻之後,曹丕的步輦緩緩抵達,身後卻並未攜帶眾多僕役,甚至連車馬也沒有。
陸遜狐疑地再察看一遍,發現曹丕確實沒有帶車輛隨行,再仔細一看,曹丕身上也並未穿著昭示皇家身份的服裝,不禁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妙。
這帝王莫不是要來一次微服出巡吧?

此時曹丕已走下步輦,他掃了陸遜一眼,見對方臉上的傷痕已大好,這才滿意地走上馬車。
待他在車上坐穩,才緩緩啟口,「今日朕常服私訪,不講究帝王排場,陸卿上車吧。」

陸遜在車外猶豫許久,思考著究竟該不該跟曹丕說自己身體不適,改日再去?但曹丕既然都派人用肩輿把他一路扛到這兒了,趕鴨子上架的意圖已十分清楚,他此刻若是推拒不就,會不會之後再沒有出宮遊覽的機會?
思前想後,最終他還是一咬牙,必恭必敬地上了馬車。

馬車上曹丕端坐在正中的位置,陸遜找了曹丕左側角落謹慎地坐下。

曹丕看了陸遜一眼,「走吧。」
外面由衛尉扮成的車伕應了一聲,馬車便「喀躂喀躂」前行出了閶闔門,六名侍衛也扮作小廝跟在車後,一路往洛陽宮的東方而去。


行進間,車內寂靜無聲。

陸遜忍不住抬眼往曹丕的方向看去,察覺對方正支著頷,漫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景緻。
他順著曹丕的視線望出去,此時正是秋收之時,黃色的麥田鋪就於道路兩側,隨風搖曳,在和煦陽光照射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輝。清風拂過,整座麥田湧起彷彿他常在長江邊垂釣所見的波浪,一陣陣此起彼伏。
剎那間,陸遜彷彿回到了江東岸邊,白浪滔天,江風撲面……但卻並非潮濕溫暖的南方氣味。
他黯了神色,將視線移至它處,這才發現每塊田裡均有數名農家打扮的人正在彎腰收割。

北方多旱田,和江東水田多植稻穀不同,陸遜也是頭一次看到收割時農地赤裸裸的模樣,於是頗為好奇地觀看了一會。
車又繼續行出幾十里地,慢慢地,他發覺道路兩側荒地越來越多,明明現在是秋收時節,明明此地離洛陽宮城不過二三十里,竟已逐漸杳無人煙。
若是換在武昌,即便是城外四十里也還能見到農田聚落。陸遜心裡疑惑,目光認真地往車外四處張望起來。
看了半晌,除了偶爾可見的幾個行人,還有間或與他們的馬車匆匆擦肩而過的牛車馬匹,還真就沒半點人煙。

陸遜最後按耐不住,開了口,「陛下,微臣斗膽想向您問件事。」
「連年征戰,加之建安以來天災不斷,北方早已十室九空。」像是早已預料陸遜想問什麼,曹丕面不改色地直接給予答覆,「朕遷都那年,洛陽還是都畿樹木成林的景象。如今城外二十里地已能豐收,朕心甚慰。」
他抬起眼皮盯著陸遜:「怎麼,覺得大魏不如江東人丁興旺?」

「不敢!臣只是……沒想過原來兵力富強的大魏,竟如此……」陸遜搜腸刮肚半晌,硬是挑不出半句好詞可供形容,他緊張得幾乎要將自己的拳頭給握碎了。
曹丕卻笑了一聲,替他接過話,「民生凋敝,百廢待舉。」





《後記》
雖然我的壞習慣是跳著寫情節,有時候是先寫後面,再補前面,最後把前後連接起來XDDD

這個柑橘葡萄的橋段,會連結到很久以後的情節,
我就先劇透啦!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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