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銜泥、之四

隔日

早朝,陸遜的額角隱約有道傷痕,仔細看還能發現手腕處也纏了一層紗布,身上飄著淡淡創藥的味道。

曹丕原本專心地聆聽著朝臣的上奏,眼神隨意地掃過殿下群臣,赫然發現最後邊有幾位武將臉上帶了傷痕。他輕輕擰眉,略一思索,立即看向陸遜的位置,那人嘴角淡淡的瘀青讓他頓時眼眸縮了縮。

曹丕驀然抬手止住正在稟奏的朝臣話語,自御座上起身沉默半晌,才徐徐以目光掃過文武官員的臉龐。

「諸位愛卿要明白何為適可而止,你們作威作福,只要拿捏好分寸,朕可以不管,但若是太過,傷了和氣,朕就不能袖手旁觀。」曹丕眼神直指最末幾位受傷的武將,語氣森然,「——明白嗎?」

文武朝臣們悄悄往陸遜的方向看了一眼,齊聲喊:「臣等明白。」


早朝就這樣安然結束。

陸遜在走回雲臺殿的路上,被昨日幾位武將攔在半途。他警戒地行禮,不著痕跡地往後退幾步。
那幾位武將甚是尷尬地扔了罐金創藥,匆匆說句:「昨天實在非常抱歉,以後我們不會再找陸兄切磋了!」
一群人就這樣慌張走遠。

陸遜拿著手裡的金創藥看了半晌,又想起太極殿上曹丕的那一席話,輕笑出聲。
不能傷我,是曹丕的分寸啊……

陸遜將金創藥收入懷裡,緩步向雲臺殿走去。
殿內,已有一位官員靜候多時。

陸遜早已習慣一大群人上門找事,今日只有一位身著官服的人在此,頓感錯愕。
侍女向他迎來,連忙說道:「這位是蘇太醫,擅長跌打損傷治療,陛下派他來替大人您看診。」
陸遜一怔,與對方一番寒暄後,將太醫引到裡屋進行診療。


褪去官服,交錯縱橫纏得滿身的繃帶透出絲絲血跡。

蘇太醫眉頭一皺,搖了搖頭,「這出手可真不留情。」

陸遜沒說什麼,逕自拆下繃帶,露出底下猙獰的傷痕,讓太醫仔細檢視並敷藥。
他心想:將軍們已算是出手掌握分寸了,否則被眾多人圍著,我怎麼可能全身而退?


片刻,陸遜已被仔細包紮好,蘇太醫同時開了藥方,讓侍女前往太醫院抓藥。

陸遜感激地將蘇太醫送到門口,對方禮貌地對陸遜擺了擺手。
「我還要向皇上覆命,陸大人您有傷在身,還是好好歇息吧,不必送了。」

看著太醫的身影緩緩走遠,陸遜突然喊住他,支吾半晌才訥訥低聲道:「請蘇太醫替我謝謝陛下。」

蘇太醫和善微笑,點頭應下,轉身走了。


一個時辰後,侍女端著煎好的藥走進陸遜裡屋的小廳,將藥碗放上桌,剛喊了一聲:「陸大人,藥煎好——」

一聲略為陰柔的男聲自殿門處傳來。
「孫吳使節陸大人在嗎?奴才替皇上送東西過來。」

侍女愣了愣,視線朝坐在榻上看書的陸遜掃了一眼,便匆忙轉身往門外的常侍迎去。
陸遜隨即也放下手中書卷,快步走向殿門口。


門口的常侍手上端著一盤結實累累的葡萄,他身後跟著的另一位看上去官職更小的常侍則手裡抱著一箱黃澄澄的橘子。

陸遜迅速打量一番後,迎上前去,「勞煩公公送東西過來,不知陛下送這些水果是何意?」

為首的常侍見陸遜彬彬有禮的模樣,心情甚佳地逕自捧著托盤走入雲臺殿大堂,將手裡葡萄小心翼翼置於主位旁桌案上。

「葡萄舒筋活血,開胃健脾,皇上吩咐小的送來給您補一補。」他一邊說著,另一位常侍也搖搖晃晃地剛將那一箱橘子置於一旁地上。常侍望了一眼,補充道,「這邊的橘子是貴國前幾日送來的貢禮,數量實在太多,分給諸位大臣後還是沒能吃完,皇上說也一併送來讓陸大人一解思鄉之苦。」

「讓陛下費心了,也多謝兩位公公走這一趟。」陸遜從懷裡掏出兩枚碎銀,遞進為首的常侍手裡。
常侍搖搖頭,將碎銀塞回陸遜手中,「我們是替皇上辦事,不能收禮。既然東西已送到,咱們就先走了。陸大人您身上有傷,不必送了。」

陸遜愣了愣,才剛開口說「恭送兩位公公」,那兩人的身影就已消失在門邊。
他低下頭看著手裡的碎銀,又抬頭來回看看一盤葡萄與一箱橘子,好半晌才將碎銀收回懷裡。

他在孫吳本就奉行『清廉』二字,陸氏一族生活所需靠著丞相的俸祿堪堪打平,此次他前來曹魏,能帶上的積蓄實在是不多。
他原想這宮裡或有許多地方需要打點,卻出乎意料地,除了每日來找碴的群臣們之外,這是他頭一次見到侍女以外的宮人到他這裡。

陸遜掂掂自己有些單薄的錢袋,自嘲地笑了笑。
兩位常侍拒收他的謝禮,想來是看不上眼吧?


侍女將放在陸遜房裡的藥端進大堂,正好撞見陸遜掂錢袋苦笑的一幕。
她默不作聲地將湯藥至於陸遜身旁的桌案上,輕聲開口,「皇上極為厭惡貪官污吏,所以俸祿給得大方,檢舉賄賂的獎賞也十分豐厚。滿朝文武,甚至是我們這些下人為了保住差事,沒有人敢隨便收禮。」

陸遜聞言抬起頭,望向侍女。

侍女微微施禮,「陸大人趁著湯藥溫熱,盡早喝吧。奴婢先告退。」

望著侍女離開的身影,陸遜將錢袋收入懷中,拿起一旁的湯藥仰頭喝下。
心裡和嘴裡的苦,似乎也沒那麼難受了。



今日的晚膳多了兩道菜,一共四菜一湯。
陸遜看著侍女將菜色佈置在桌面上時,心裡有了底——這大約也是曹丕的吩咐。

他心裡是受寵若驚的,分明作為人質至此,即便被群臣日日打傷出氣,說難聽點,只要能賴活著,便不傷兩國和平。
卻沒想到,曹丕的底線是不能傷人。

如今這般關心,恐怕也是帝王表達歉意的一種方式吧?

陸遜安靜地吃著,這些菜餚的品相雖依舊寒磣,但好歹比先前用心調味。


一頓飯吃罷,侍女端了湯藥進來,收拾碗盤退出大堂,只留陸遜一人靜靜喝藥。

陸遜拿起藥碗,一口一口慢慢喝下,苦味在五臟六腑裡蔓延開來,讓人眉頭直皺。
他掙扎老半天,才總算讓藥碗見了底。

陸遜抬起眼皮,打量了會桌上的葡萄及桌下的橘子,最後彎腰拿起一顆橘子,剝皮拿了一瓣橘片往嘴裡塞——藥的苦味被酸中帶甜的滋味蓋過,在嘴裡融合出說不清的味道。
陸遜無聲笑了笑,安靜地品嚐一瓣又一瓣的橘片,帶著濃厚的思鄉愁緒。

相較於在孫吳時日日與整個家族圍著圓桌共餐,雲臺殿的晚膳實在是太靜了。

他仰頭望向窗外一彎細細的鉤月,蒼茫夜色中綴著點點繁星,七日前寒露剛過,地處北方的曹魏一屆黃昏,晚風都帶上一絲寒意,褪去白日裡的暑氣。

陸遜靜靜望著新月,將手裡最後一片橘瓣送入嘴裡。

好想回孫吳。
他嘆口氣,思念起族裡親切的長輩們,以及江東水鄉撲面的潮濕暖風。


「皇上駕到——!」
一聲高喝遠遠傳來,驚擾了殿內寧靜。

侍女匆忙放下洗到一半的碗盤,淨手後從西側廚房奔了出來,正巧趕上陸遜踏出大堂的身影,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殿門口,垂首恭候曹丕的鑾駕抵達。

一見曹丕踏下鑾轎,陸遜即刻跪下施禮。

曹丕卻伸出一隻手攔住他,「陸卿有傷在身,不必多禮。」
接著曹丕旁若無人地直往大堂而去。

陸遜邁開步伐跟上曹丕,這回在帝王落座時,及時奉上一杯溫熱的茶。

曹丕接過茶啜了一口,打量著陸遜置於桌上的空藥碗,以及只剩外皮的橘殼,空氣裡的藥香還未散去,垂首立於一側的陸遜身上也傳來隱隱的創藥氣味。

「看座。」曹丕眼神指向他所在主座左側的位置。
陸遜謝了一聲,並未推拒,安穩坐下。

曹丕掃了一眼桌上完好的葡萄,「陸卿不喜吃甜?」
陸遜一愣,即刻搖頭,「臣沒有不喜,不過也稱不上特別喜歡。」

「原來如此,難怪陸卿喝過苦藥後,吃的不是甘美的葡萄,而是選了帶酸的柑橘……」曹丕看向侍立一旁的總管,對方立刻意會地彎腰取了一個柑橘送到他手邊。
他打量了手中果實肥碩的柑橘片刻,面無表情道:「陸卿想念家鄉了吧。」

不久前的念頭突然被人一語道破,陸遜怔愣一會,才緩緩答覆,「近來天氣日益寒冷,臣記掛家裡長輩的身子,確實是想念。」

「寒冷?」曹丕聞言略感詫異地望向陸遜,隨後才彷彿想起對方出身一般,笑了幾聲,「朕都忘了陸卿一直住在南方,北方的秋日,對你來說怕是太冷了些。」他指了指桌上的葡萄,「那這東西你就更得吃了,舒筋活血,暖身子還養傷。」

陸遜為難地看著桌上的葡萄,「臣聽聞此物十分珍貴,連朝中重臣都不見得嚐過,臣……還捨不得吃。」
「萬物皆有腐朽的一天,而這水果,美味期更是短暫,陸卿不必捨不得。」曹丕淡淡開口。

眼看曹丕如此堅持,陸遜掙扎一會後,還是決定如實托出,他抬起頭直視曹丕,「不瞞陛下,臣在江東多年,未曾見過此果,自然也不知道怎麼吃。早先臣亦問過侍女這葡萄的吃法,但想來此果十分稀罕,非達官貴人不得見過,故而侍女也不知如何食用。」





《後記》
哈哈哈太久沒寫整個手感已走調XDDD
加上我最近腦海裡的攻只剩下一個痞子調調,
把曹丕給抓回來著實費了一點時間~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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