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在屋裡嗎？老奴有事向您稟報。」李總管站在陸遜臥房外中庭，身邊站著陸府管事。他們二人在大廳與後花園沒見到曹丕與陸遜，管事猜想可能是陸遜將曹丕請到他的主屋作客。
聽到他人的聲音，陸遜這才回過神，下意識地在曹丕懷中掙扎了一下，曹丕從善如流地鬆開手。
陸遜從曹丕懷中退了一步，並轉身將門開啟。
曹丕立於門內，望著屋外的兩人，「何事？」
「啟稟皇上，老奴看過這陸府上下，先遣人回去拿一些冬季必需品，今晚就能送進陸府。只是一些體積較大的家具器物，還得等年後才能吩咐人去採買送過來。還有，老奴先差人回宮取二十個暖爐，若有不足，年後再一併補齊。不知皇上可還有其他指示？」
曹丕頷首，「嗯，朕回宮有賞。」
「謝皇上！那麼老奴去看湯官們備膳情形，若是準備好了再請人來通知您。」
「去吧。」
陸遜見總管和管事兩人轉身要走，也趕緊跟曹丕行了禮，匆匆往陸府廚房跑去。
曹丕原本想讓陸遜跟陸府管事吩咐請人送壺熱水過來就好，但看著陸遜久違的急促背影，便由他去了。
他逕自轉身進到屋內，目光四處打轉後，邁步走往陸遜的小書房。
桌案邊整整齊齊地擺著幾捆卷軸，書櫃上也擺放著裝飾的花瓶與書卷，桌案上，一張寫到一半的卷軸攤著，曹丕無意地掃視一眼，目光卻一滯。
別日何易會日難，山川悠遠路漫漫。
鬱陶思君未敢言，寄書浮雲往不還。
「還」字的墨跡還很新，雋秀清逸的字體，正是他多年與孫權書信往來時所見。當年他一直以為這字跡是出自孫權之手，直到孫權稱降並令陸遜來使後，他才發覺，那些信件根本都不是由孫權親筆所書。
曹丕微微一笑，目光移向擺放於一旁的捲軸，好奇地伸手取了一卷展開來看。
…...竟是他所作《秋胡行》全首。
他心裡一動，又取了一卷，裡頭是陸遜一筆一劃抄錄的《典論論文》。
正在一卷卷翻閱時，陸遜提著一個盛滿水的小木桶與煤炭走進屋裡。
他先將煤炭放入煮水的爐子裡點起火，再將茶壺中的涼水倒了，添入剛打上來的新水。
待他打理好一切後，抬頭卻見到曹丕在側邊的小書房中，饒富興味地注視著他。
「陛......」頓了頓，陸遜一邊走進書房取了擺放於架子上的棋盤棋具，一邊開口道：「子桓，水還未煮開，不如遜先陪您下一局棋，一會遜再給您泡茶。」
注意到曹丕拿在手裡的卷軸，陸遜再仔細一看，桌上堆滿了曹丕打開的其餘卷軸，當他意會過來那裡頭都寫了些什麼時，一抹緋紅迅速爬上他的雙頰。
曹丕挑眉，晃了晃手中卷軸，「看不出來，伯言還對詩詞感興趣。」
陸遜一時之間啞口無言，想辯解些什麼卻又覺得無論說什麼都頗有欲蓋彌彰之嫌，索性迅速將棋具擺放好，抬手作勢請曹丕上座。
「方才、子桓不是說想下棋的嗎？遜在廚房看兩位湯官大人都已經備齊料了，這一局棋怕是還沒下完就能用膳……遜也許久不曾下棋，甚、甚是技癢，請子桓上座。」
曹丕見陸遜手足無措的模樣，竟恍惚憶起最初時與這人對奕的情景，不過雖同樣是被他逗弄得無所適從，此刻兩人之間的氛圍卻已大相逕庭。
曹丕和煦一笑，落座在棋盤前。
「聽伯言這話，難道是餓了，所以在廚房順道關心備膳的進度？」他一邊說話，一邊執起黑石落子。
陸遜一頓，憶起方才自己特意到廚房向王湯官丞問了幾道曹丕最愛的北方菜，還詢問他能否將作法教給府裡廚子之事，如今曹丕問起，他自然不好說明自己關心膳食的主因，只能維持泰然自若的表情，跟著在棋盤上落下一顆白子。
「遜這是……擔心餓著子桓……」
曹丕卻沒想得太多，只當陸遜真的是餓了，畢竟不久前在戲院包廂裡，陸遜確實沒吃上幾口茶點。
他再落下一子，「一會晚膳備好了若尚在中局，就留著下回繼續吧。」
言外之意，便是曹丕會再訪陸府。
原還想再說些什麼的陸遜，聽聞此言詫異了一會，盯著曹丕落子的專注神情，心頭泛起一股甜意，他點了點頭，跟進一子。
「嗯。」他突然希望此局能慢些推展了。
興許是洞察了陸遜的心思，這局棋進行得很慢，曹丕並不急於化解陸遜棋子的攻勢，只是穩紮穩打地佈防。
棋石鏗鏘落在棋盤上的聲音一陣一陣，陸遜在曹丕思索的空檔，有些恍惚地望著分明不該出現在自己主屋裡的帝王。
他曾以為終其一生再也見不到這樣的畫面，以為與曹丕對奕的情景，只能在夢裡實現，而如今……卻是曹丕自己說要與他下一局棋，真真切切地坐在他眼前。
陸遜近乎癡了似地凝望著曹丕端正的臉龐。
曹丕突然抬起眼皮，與陸遜陶醉的目光猝不及防地交織在一起。
陸遜渾身一震，來不及收回眼底的眷戀，匆匆斂下眼眸盯住棋盤。
曹丕輕輕一笑，「伯言剛才這樣瞧著朕，現在又不敢看朕，為何？」
陸遜僵著身子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子桓……說要遜陪在您身邊，是……什麼意思？」
曹丕把玩手中黑子，另手支著頷，注視著陸遜羞窘的模樣。
眼前人垂眸的畫面，睫羽下掩映出的一片光影，他在宮裡早已無數次藉著幻影凝望過，但卻都不如此刻來得分明清晰。
沉吟片刻，他悠悠開口：「若是可以，朕自然想讓你待在觸手可及之處，但你畢竟無官無職，朕不想你名不正言不順地進宮。……雖然朕可以許你男寵名份，可卻會辜負你一世英名，也可惜了你的才華。所以伯言還是留在陸府，倘有朝一日你願在大魏一展長才，朕再迎你入宮。」
陸遜聽聞曹丕替他考量這諸多事情，心底是感激的，只是……連他自己都無法肯定，是否真會有那麼一日他能放下對江東的執念，毅然替魏國獻策，而傷害自己故鄉的一分一毫。
陸遜輕握放在棋盤下的雙拳，「如果……遜始終不願入仕呢？」
似是早料到陸遜的反應，曹丕不甚在意地在棋盤上落下一子，「不急，朕還年輕，等得起。即便伯言餘生都心繫江東也不打緊，宮裡規矩多，除了休沐和奉詔，否則平時難以自由出入，伯言就自由自在地住在宮外，想去何處便去，也挺好。」
陸遜聞言稍稍放了心。
聽曹丕的意思，恐怕也並非真的需要他入仕出謀劃策，只是若真接他入宮，總得給他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罷了。
但曹丕說得沒錯，洛陽宮難以自由出入，曹丕平時又勤於政務，即便當年他仍在宮中，曹丕也多半是每隔五日十日的入夜時分才會出現在雲臺殿中找他麻煩，更遑論他此時身在宮外……
思及此，他抬眼看向曹丕，「那遜要如何才能見到子桓？」
「官員休沐之日，朕若是得空會派人來通知你，伯言不必擔心。」
意味著一個月至多能見上五六次。
陸遜垂眸沉默了一會，「若總是勞駕子桓出宮，遜甚是惶恐，更何況早前還發生了您遇襲之事……」他取出先前曹丕賜給他的令牌，「左右遜在洛陽也多有閒暇，子桓若是忙得過了，也可遣人召遜入宮，就吃頓飯，能陪陪您也好。」
曹丕看著令牌思索片刻，最後還是輕輕搖頭，「偶爾為之可行，但畢竟宮裡人多嘴雜，朕不想朝臣們又找你麻煩。」
曹丕一席話讓陸遜的心略沉了沉。憶起當年諸位將臣的找荏事蹟，實在是不堪回首。
「……遜明白了。」他點了點頭。
隨後他執起白棋，思索著該在何處落子。
此時屋外傳來陸府管事的叫喚聲。
「皇上，當家，晚膳已備好，請移步主廳。」
棋局才開始沒多久，連中局都未達，曹丕起身掃視一眼棋盤道：「走吧，下回得空，朕再來陪你完成這未竟之局。」
晚膳如同午膳一樣，擺在陸府主廳，雖然皆是滿眼江南菜式，這回卻幾乎都是曹丕能入口的餐點，還多了三道北方年菜。
曹丕仍舊邀請陸府上下一同入席，除了總管和兩位湯官秉著君臣不同桌共食的禮節，堅持到廚房和陸府家僕一起用膳。
陸遜雖在江東官至丞相，新年也頂多得到兩三樣孫權賞賜的年菜，如今頭一次見到滿桌由宮廷御廚親自準備的菜色，各個眼睛發直，猛嚥喉嚨。見曹丕動箸並吩咐開席後，餐桌上不分大人小孩都狼吞虎嚥，吃得熱火朝天。
一頓飯安然結束之際，總管派回宮裡取必需品的車馬也到門口，陸府人丁又開始忙活著將東西搬進陸府，並在陸府管事的吩咐下安置在各屋各院。
曹丕見時辰不早，也準備回宮。他吩咐許湯官令在陸府住一晚，替陸府準備大年三十的年夜飯後即可自行返家。
見大魏君王要離去了，陸府眾人趕忙放下手邊進行到一半的工作，聚集在大門前向曹丕道謝和道別，在曹丕接受眾人的感激後，又紛紛回到府裡繼續幹活。
總管和王湯官丞說要再確認一下明日的皇廷家宴菜色，先行上了方才運送日用品來的馬車裡。
片刻前還人聲鼎沸的陸府門口，只剩下曹丕與陸遜二人，安靜地並肩而立。
酉時已近尾聲，宮門早已落鎖，只有一彎極細的新月掛在天空，顯得街上空蕩冷清且伸手不見五指。
獵獵寒風吹動兩人毛氅，曹丕輕吁出一口氣，往馬車踏出一步，爾後回過頭對陸遜揮了揮手。
「夜深天冷，伯言早些休息吧。」曹丕說完便旋身準備走上馬車。
望著曹丕走遠的身影，一股衝動讓陸遜突然上前幾步，喊住曹丕，「何時、遜才能再見子桓一面呢？」
見曹丕再度轉過身來，陸遜這才意識到自己唐突的問話實在失禮，只好慌忙再補一句，「畢竟今日這一局棋勝負未分，遜心裡會記掛著……」
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理由簡直莫名其妙，說到最後沒了底氣，卻仍帶著期盼的目光望向曹丕。
曹丕見狀，沉吟思索道：「年節期間除了皇宮家宴，許多嬪妃的親人也會進宮相敘，朕少不得需要作陪幾日。初五後又陸續有宴請各王侯將相的筵席，興許還有些加急文書須處理……」
陸遜聞言心底一沉。
他知道曹丕於政事上總是親力親為，卻未曾想連過年時分也有許多宴會餐敘需出席。
如今若他再要求什麼，子桓恐怕會忙得無法休息了……
雖心裡無比失落，但他仍對曹丕露出笑靨，「沒事，一盤棋而已，待子桓得空了再繼續便可，還望子桓保重身體，多休息才是。」
曹丕盯著陸遜強顏歡笑的模樣，眸底思緒流轉，爾後伸出手將陸遜拉入懷中。
「朕說笑呢。年節雖忙，總有閒暇。倒是伯言你，身為家主，新春難道並不忙碌？」
陸遜一愣，這才想起從初二開始也要忙著張羅陸氏出嫁的女兒回府事宜，不久前為了將陸府已遷移至大魏一事通知給眾出嫁女子，他也曾忙活了一陣子，如今曹丕這一提，他才恍然憶起。
「確實……初到大魏，遜今年新春事情也不少。」話雖如此，比起那些家務瑣事，如今的他更迫切想知道的是何時能再見到曹丕，「但論忙碌又怎能跟子桓相比呢？遜是想……若子桓年後尚有空閒，能否再和遜見上一面……」
這番話雖說得躊躇，但陸遜捏著指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
曹丕靜靜地凝視著陸遜因害羞而閃爍的雙眸幾秒，便彎下腰攫住陸遜雙唇。
彷彿要將多年都未曾悸動的心意清楚傳達，曹丕溫柔而綿長地吻著陸遜，直至陸遜幾乎無法呼吸才停下。
他將陸遜摟入懷中，感受彼此因喘息而起伏的胸膛，心滿意足地闔起雙眼，開口道：「十五元宵，伯言與朕共賞花燈吧。」
陸遜頭昏腦脹地在曹丕懷裡含糊應了一聲，曹丕鬆開陸遜，將他的紅氅攏得密實點後，柔聲開口，「朕回宮了，外頭冷，伯言早點進屋歇息。」
爾後便上了馬車。
車夫待曹丕令下，便駕著馬喀躂喀躂往洛陽宮城方向遠去。
待馬車消失在街道盡頭，凜冽冷風將雙頰熾熱的陸遜吹得回過神來。他眨了眨眼，才驚覺自己竟沒有跟曹丕說上一句像樣的恭送話語。
陸遜有些恍惚地撫上自己的雙唇。
方才那個吻……比起前兩次都截然不同，這其中包含的纏綿情意，讓他切實體會到一件事——子桓是真的喜歡上自己。
即便四周吹著無比寒涼的夜風，陸遜卻感覺心底暖烘烘的。他攏緊身上毛氅，轉身走入陸府。
陸遜主屋裡，已點起的六個暖爐，讓他臉上的笑意更濃。
這一夜，是他自出宮以後，睡得最好的一晚。
《後記》
好啦！頭一次出宮找陸遜就這樣告一段落~
這一段的重點就是『倆心相知』，嗯，超廢的我居然用了將近九千字才寫完……
原來我也是灌水嚴重……（X
我感覺揣摩陸遜的心思真的是很困難，多半是寫崩了但就……反正是架空世界（哭
好啦三修後終於算是交出完成版！2018.07.04
好啦三修後終於算是交出完成版！2018.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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