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站在尚隆身後，看著尚隆跟老闆殺價的激烈戰況，忽然覺得好笑。
什麼時候尚隆買東西變得這麼計較？他以前去青樓的時候從來都不管這些的啊。
看著自己手中上等的靛藍錦緞，他思考著尚隆不從宮裡拿，反而自己溜出來買布的用意。
不過想這麼多似乎是白費力氣，這已經是第五家店舖了，他還是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撇開一堆在他腦中盤旋的複雜問題，六太仔細想想，這是第一次，尚隆跟他一起在關弓的街道逛街買東西；似乎也是第一次，有人陪著他一起漫步在平和的街上，單純地四處看看。
他記得很久以前，自己還在似懂非懂的年紀，父親抱著他經過街道時都是倉皇地奔逃，從沒有時間停下來跟小販買東西，更何況是殺價了。
後來他回到常世，看到的雁國卻是比蓬萊的景象更像人間煉獄，別說是街道，就連一幢像樣的房屋也沒有……
看著荒涼的景致，當時的他冷冷的笑了，藏起他的希冀——
也許有一天，會有人能牽著他的手，帶著他漫無目的地在繁榮的街道上閒晃，不用買什麼給他，只要和他一起走著。
那是他一直所嚮往的平凡，他以為這一生都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發什麼呆？走啦。」尚隆的聲音從天空的方向落下，拉回六太飄遠的思緒。
「啊，你買好啦？」跟隨尚隆的腳步，六太回過頭瞥見老闆唉聲嘆氣的表情，想來是尚隆殺價成功了吧？
「嗯。」
尚隆在一座橋邊的茶館內坐定，隨口叫了一壺清茶，滿意地看著他辛苦『講』來的緞料。
「這樣欺負自己的人民，你很開心？」六太喝口茶，不太高興。
「欸，殺價是一種藝術，對買賣的雙方都是一種享受啊！」尚隆不以為然地替自己斟茶，他繼續說，「再說，我又不是不知道這些錦緞的底價，讓他們有賺就該偷笑囉！」
「不跟你說這個，我問你，擬古她很喜歡藍色嗎？」看著尚隆買的一系列藍調布料，六太不禁感到好奇。因為沒想到，擬古會跟他喜歡同樣的色系。
「這我那知道？」
「你不知道……那你買它幹嘛？」六太有點不滿。
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對女人好不是隨他高興送什麼就行了耶！
「噢……因為她要。」尚隆偷笑。嘿嘿，秘密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
提到擬古，六太看著尚隆神采飛揚的神情，心底有一絲的罪惡感。
萬一……萬一尚隆其實是想冊擬古成仙，只是礙於他的不滿，所以才答應他呢？
這樣在擬古死後，尚隆會不會……怨他？
六太想起擬古的話——『主上並不愛我。』
可是，是真的嗎？
尚隆看著擬古的神情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眷戀，那樣的愛憐，叫他怎樣相信這雙眼眸中不帶有任何的愛情？
「尚隆……」六太看著眼前的男人，默默地在心底決定，如果尚隆真的愛擬古，那麼他不會管先前尚隆做了什麼承諾，都要讓擬古入仙籍。
之前的事情是他任性，可是他忘了，只有尚隆快樂，身為麒麟的他才能夠微笑。
「你……愛擬古嗎？」
「愛？」尚隆愣住，然後困擾地苦笑，「這樣說也許太自私，但是……我不愛她。儘管說我卑鄙吧，我只是……深深的想望著再也回不來的過去罷了。」
沒有想到六太還是在這樣的事情裡煩惱，尚隆不禁為自己感到可憐。
六太這傢伙，過了百年的時光還是沒有長大，像個孩子似的，在自己造出來的死胡同裡繞來繞去。
看來他那天的諾言，六太除了『我不會拋棄你』以外，一句也沒聽進去。
「我不相信。你看著擬古的眼神不是這樣說的！」
尚隆聞言，雙手抱胸，一臉的揶揄。（或許摻點無奈？）
「你忘記了嗎？君王是沒有愛的。我的愛，只給雁國，只給這片土地。而我給擬古的不是愛，是我未竟的責任，那是我一直以來的遺憾。」
「既然這樣，那你當初為什麼無法接受妳妻子過世的事實？」六太不甘心的追問。
「為什麼……？哈哈哈——」尚隆笑了。很用力很用力的，笑滿了整個天空。
「……你說的沒錯，六太，我從沒愛過我的妻，只是……只是他們的死，讓我感覺回憶正在凋零。」
關於蓬萊的回憶。
他很怕啊，如果有一天他連那些人的容貌都憶不起，卻早已無法再回到當初那個地方，找尋同樣的時空、同樣的生活方式……以及同樣的人。
他怕如果連自己都忘了，那『小松』這個名，就等於從來不曾在世上存在過一樣……
一旦有那麼一天，那他算什麼？
他身為小松尚隆的那段過去，又算什麼？
難道就這樣否認他曾有過的歲月嗎？
他……並不願意……
尚隆望向橋旁的溪流，還有來來往往的人潮，表情是六太從沒見過的傷感。
「也許在心底深處，我是不想忘記的吧？那片總是飄著潮鹹海風的瀨戶內海，那城下有著開朗活力笑容的居民，還有那一聲聲的『少爺』……我全都，不想忘記。」
六太看著尚隆的側臉，感覺胸口有什麼東西在隱隱作痛，悶悶的感覺讓他難以開口。
漫長無止盡的晝夜交替，他從來沒想過，尚隆會遺忘。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尚隆會不會得永遠抱著空白的過往，朝著無盡的永恆走下去？
瞬間，六太彷彿看到了尚隆孤單的身影，緩緩獨行在一條通往天涯的道路。
而天涯，又在何方？
「讓她入仙籍吧！這樣，你就不會忘記……」如果這樣能讓你不感孤單。六太低下頭。
「……」沉默，尚隆維持著原本的姿勢，閉上眼，「……不，雖然這樣很對不起她，但我得承認，我是很自私的。」王回過頭看著麒麟頹喪的動作，揚起一抹苦笑。
「我不想讓她看到，那副醜惡的模樣。你我都知道終究會有那麼一天……所以這並不是我對自己有沒有信心的問題。」就當他想在女人心中，留下最美好的印象罷。
「——自私……」你真的好自私。六太握緊在他旁的布料，十分難過。
竟然在麒麟面前說這種話，一副我就可以見到你失道的樣子，一點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不管怎麼說，君王的本質還是人，難免自私嘛——啊、痛！」尚隆還沒說完，只見六太一把將布料朝他扔來，他反應不及給打到胸口，雖然痛，還是護著布料沒弄髒它。
看著麒麟跑走的背影，王嘆口氣。
「因為仁慈而生氣嗎……？等下道個歉好了。哎呀，我最近怎麼老是惹六太生氣呢？」他傷腦筋地轉向身旁堆得像山的布料，煩惱該怎麼拿回玄英宮才好。
——＊——＊——
六太面對雲海，坐在欄杆上，無處放置的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搖晃著。
看得出來，他心情不太好。
通常在這種時候，沒有人敢去招惹麒麟的冷眼，除了——
「我被朱衡他們狠狠刮了一頓，你竟然在這裡發呆，真是太不公平了！」尚隆老大不滿地走過來，雖說如此，卻是嘴角帶笑。難得今天只被罵，大概換那三個吃錯藥了吧？
「少來煩我！你這滅王！」六太看也不看他一眼。
「喔？可是我都帶禮物來賠罪了，你不要？」
「不、要。」
「這樣啊。」尚隆看著麒麟賭氣的側臉，很乾脆地往屋內走去，也沒有主人的許可，逕自拉開椅子坐上，「某人每次看我要溜出去，都一臉要我帶他去逛街的企盼表情，難得我今天打算替他實現願望，誰知道才逛到一半人就跑了。真是令人傷心啊……」
尚隆玩著手中的空杯，裝出哀怨的語調。
「誰每次都一臉企盼的表情啊？」六太生氣的轉過頭，「我會跑走還不是因為你這爛人！」
只見尚隆一手托腮，痞痞一笑，「就是你啊。你以為我沒看出你心裡的願望嗎？」
說著，尚隆拿出一串紅紅的糖葫蘆，在空中晃了晃，「哪，送你的。我以後不會在你面前說這種話了。」
六太看著那串糖葫蘆，再看看尚隆的笑容（雖然很惡劣），仍是跳下欄杆走到尚隆身邊，搶過糖葫蘆吃起來。
「味道怎樣？」
「……桃子比較甜。」六太吃完以後這樣說，不過尚隆從他嘴角的弧度看出來，六太其實很喜歡。
「吃完了，那我們去梳洗準備睡覺吧！」尚隆抓起六太往外走去。
「你什麼意思？」六太掙扎著被尚隆拉走。
夜，已過三更。
正是萬籟俱寂之時，整個雁國在窗外柔和的月光浸潤下，沉沉地睡了。
玄英宮內也一樣的寂靜，只聽得到雲海上浪花拍打的聲音。
六太睜著眼，睡不著，整副精神都集中在自己身後那個，蠻橫不講理的笨蛋君王身上。
伸手打算要將攬在自己腰間的雙手分開，怎樣施力那雙手依舊無動於衷。
六太不滿地皺了眉。這傢伙是把他當成青樓裡的女人在抱，還是以為這樣抱著麒麟會很舒服啊？他又沒有變成獸形！
「唔……六太，你還沒睡？」清清嗓子，尚隆睜開眼看著麒麟惱怒的背影。
「廢話！你這樣抱著我我哪睡得著？」重重地捶向尚隆的雙手，六太得意的看到它們抽了一下。
「唉，我這麒麟真笨，都不懂我的用心。」尚隆吃痛地替自己的手默哀。
「鬼才相信你會用心啦！」
雙手驀地收緊，尚隆難得正經地對六太說，「我不是說了，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知道，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所以，你沒有體驗過的親情，由我來給。」
「……」六太轉過身，對上尚隆認真的眼神，「少把自己講得這麼了不起……」
他伸手抱住尚隆，緊緊地。
他知道——這個人——他的王，真正懂他。
明明就漱過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糖葫蘆的甜味現在才在嘴裡擴散開來，甜得讓他唇邊的笑，都拓得好大好大。
「六太，今天沒逛完的街，下次我們再完成。」
懷中的六太用力地點點頭，尚隆輕輕笑開。
——＊——＊——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擬古帶笑走向門邊，先來人一步開門迎接。
「主……尚隆。」
「噯，妳別這副表情看我啊，一定是朱衡帶壞妳了。」尚隆懷中抱著布料，看見擬古的燦笑，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誰要您出現在這種時候呢？」擬古讓尚隆進屋，看他將布料放在桌上。
沒錯，現在是早朝時間。
不久前朱衡還愉悅地告訴她，自從她進宮後尚隆參加早朝辛勤多了，然後她才知道尚隆以前種種的『事蹟』。
「沒辦法，我有事。」他將帶來的一張圖打開，擺在擬古面前，「妳可以做這種樣式的衣服嗎？」
望著圖上的新奇剪裁，擬古笑，「可以。這是您設計的？真新奇的款式。」
「是仿照蓬萊做的，我改了一下。麻煩妳替六太做一件。因為我不知道哪種布料妳做起來比較順手，而六太又喜歡藍色，所以我就把所有的布品都買回來了。妳可以自己挑選。」
「這沒關係，但我不知道台輔的尺寸……」擬古為難的說。
「妳放心！我調查過了。」尚隆揚起開懷的笑。
後來尚隆交代完了一些事，聽到一群急急奔來的腳步聲，他打開窗戶，笑嘻嘻地打算脫逃。
臨走前，尚隆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對擬古一笑。
「記得，別說是我送的。」然後他的身影消失在窗邊。
《後記》
喔耶～～～＞／／／＜
一樣是預約發表ˇˇ
下一篇就是完結了唷ˇ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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