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盡量將自己所知的部份鉅細靡遺地轉達給陸遜知情,然後憂心忡忡地望著床榻之上的曹丕,道出了後續。
「後來皇上在隨行軍醫的搶救下,總算勉強恢復了意識。相國的意思是暫且不能讓朝中大亂,皇上撐著身子在城門口倉促見了迎接的文武百官,一踏入寢宮大門就......昏了過去......把我們這些下人都嚇壞了!」總管看起來神色倉皇地接著開口,「剛剛聽說,抓到的已死刺客證實是來自蜀國,帶著的連弩上都抹有劇毒,看樣子一副誓殺皇上的敢死模樣......」
聽著總管的描述,過程中陸遜的視線一直沒有從曹丕身上移開,而在聽到箭矢射中曹丕的瞬間,他像是中箭的彷彿是自身一般痛苦的瞇起眼。
就算曹丕反應迅速,也仍無法逃過第二波的偷襲......
是相當歹毒的佈局啊,而且還是抹了劇毒的連弩嗎......
而明明身中劇毒,竟仍逞強的撐著這樣的身體接見眾臣、直到走回這裡......
光是思及此,陸遜就感到心中疼痛不已。
況且若是因此而使未清除的毒液加速蔓延,豈不是加重傷勢?
連弩、蜀國......
陸遜的眼中閃過一絲純粹的憎恨與殺意,但很快目光又回到沉睡的曹丕身上,挾帶著濃稠的悲傷與擔憂。
他固然想探清楚這殺意明確的預謀,但現下最重要的是,曹丕能安然地醒過來——......
曹丕毫無動靜的臥著,臉龐慘白得嚇人。
陸遜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就這麼一直注視著面前的人。
他頭一次看見曹丕如此虛弱的模樣,他記憶中的曹丕,是冷著雙眸傲視著天下、是沉著理智的統籌著眾臣萬機、是總皺著眉勤於國事至深夜、是會因他久站風中而勃然大怒,
那人有著厚實而有力的擁抱和雙掌,會溫暖的握住他的手或者即使是箝制他的喉頸,
那人的淺笑是輕蔑是深沉抑或溫柔......
但總之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此刻這個模樣,除了在那些每每令他驚醒的夢裡。
他曾在白日裡試著努力在心中勾勒出曹丕平安歸來時的情景,想要以此壓下那些夢魘和害怕,他曾數以繼日想像著曹丕凱旋的模樣,勾著唇角或是風發的神色——毫無損傷的——飛揚著一身戎裝,無比耀眼......
但眼下,那張他日夜思念的臉龐,卻喪失了風采和血色。
陸遜感到自己的呼吸也像是同時被抽走一般,胸口被用力掐緊般難受。
緊握著雙拳咬牙著,陸遜甚至開始希望這些傷自己能分擔些、或是能代替曹丕承受,好過現在這般束手無策的看著曹丕痛苦。
反正自己也不過是命被曹丕留下的人,現在他的命是曹丕給的,但若是曹丕有什麼萬一......
想像關於曹丕有可能死去這件事,讓他全身越是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曹丕緊閉不啟的眼眸和雙唇令他從頭至腳地發冷,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會在這種冰冷當中窒息而死。
看著陸遜默不作聲立於床前良久,總管稍微探了探頭才發覺陸遜的模樣不太對勁,臉色慘白得跟沉睡在床上的人相去不遠。
總管疑惑的輕聲喚道,「陸大人?......陸大人,您還好吧?」
被總管略帶擔心和困惑的呼喚拉回了些神智,陸遜才發現不知何時雙頰已經濕了。他
抬手抹了抹臉,搖了搖頭努力地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試圖緩和渾身的顫抖,然後才有些啞聲的回應,「......我沒事。總管您忙去吧,我待在這兒。」說著一面接過侍從剛換來的水盆與乾淨的布。
「呃......您待在這兒是要......等皇上醒來嗎?」總管看著陸遜也不知該不該請對方離開,「這一時半刻的,皇上怕是不會這麼容易清醒......您要不先回去,要是皇上醒了,小的再問他是否見您一面?還有,司馬相國吩咐了,眼下皇上的病況不宜洩漏出去,陸大人您若是離開這兒也還請保密。」
「若是回去了,怕也是憂心得慌罷......」陸遜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著,沒等總管出聲詢問便又開口,「......就讓我待在這兒吧,如此一來也無須擔心有洩漏實情之餘,再者,多少能做些什麼,也算是安點心......」
見陸遜執意留下,總管嘆了口氣不再多言,向幾個侍從又吩咐了幾句便離開忙去了。
陸遜將水盆置於旁,將布浸濕後稍微擰乾,小心翼翼地擦試曹丕滲出薄汗的額際與臉龐。
現在不該是沮喪悲傷的時刻,即使多麼微不足道,他只能竭力去做他所能做的事,直到曹丕平安轉醒。
陸遜提醒著自己,手下的力道越發輕柔了些。
——*——*——
明月高懸於夜空頂端之時,不知從宮城何處傳來了打更的聲響。
陸遜手邊替曹丕擦拭不斷冒出冷汗的水盆已更換過不下六次,方才一群太醫匆忙進入給曹丕施針過一輪才退了出去,看著在施針時緊皺眉宇發出痛苦夢囈的曹丕,陸遜咬著雙唇逼迫自己直視著曹丕背上狼藉一片的深黑色箭傷,還有自那背上逐漸向外蔓延的深紫色塊。
他不敢想像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毒,甚至不敢想像當那片深紫擴展至曹丕的心脈之時,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太醫們針灸的穴位彷彿阻止了毒液的迅速擴張後,他們才舒了口氣但仍憂心忡忡地說了什麼『得向相國大人彙報』一類的話後,沒有多注意他的存在,只當他是個常侍,交待了他要替曹丕包紮的藥布後,又匆匆退了出去。
陸遜也沒多做表示,接過太醫交待的東西後便緩緩替曹丕包紮起來。
......一定很痛吧。
陸遜咬著牙忍住自己顫抖的雙手,控制著力道替還昏睡著的曹丕包紮傷口,黑色的血液就像是不會停歇般,緩緩地自傷口流出、浸染白皙的繃帶。
血要是一直止不住的話、真的會......
「......仲達嗎?」睜開眼,曹丕等待一會才在確認替自己更換背後傷口藥布的人是男子之後,輕輕開了口。
「——、陛下、您醒了?」聽到曹丕的聲音,陸遜懸宕的心才總算放下,伴隨著喜悅而來的,是在聽到那人親暱喚著別人名字時,鮮明的失落感。
如果沒記錯,『仲達』應是司馬相國的字......
對於意料之外的人出現於自己寢宮裡,曹丕皺著眉等待陸遜替自己包紮完成。
「陸伯言參見陛下......」在曹丕醒來後的激動,以及相隔一個半月的思念,再次與曹丕清醒的面對面,他竟難以好好說出句話來,只聽見自己如呢喃般的聲音還微微顫抖著,「您醒來真是......太好了。」
曹丕緩緩坐起身,看著跪伏於地的陸遜,他喊了句『平身』。
等那人垂著首站起來後,曹丕沈默半晌才開口,「......這件事,還請陸卿務必保密。」
「......臣定當守口如瓶,陛下請放心。」
聽到陸遜保證,曹丕才鬆了口氣,「家人可都見到了?」
「嗯。都見過了。謝陛下隆恩。」關於那些曹丕親征的部分原因是為了吸引孫氏的注意一事,陸遜沒有點破,但放在心裡記著。
「已搬去同住了嗎?」
「陛下,」陸遜強調了些語氣打住話題,總算等到曹丕轉醒,卻是直被關心著這些事,雖然感激,但比起這些他此時更關切、更擔心著的是曹丕的傷勢,「......這事,等陛下康復後臣會再作打算。」
這是他自被孫權丟棄以來,頭一次與曹丕意見相左,但即使曹丕要他離開,此時的他也絕不會從命。
「......你不儘快與族人相——」曹丕困惑地發話。
「陛下當日不殺之恩,以及拯救全族之恩無以回報,再者陛下如今情況越少人知道越好。陸伯言......願隨侍在側,直至龍體安泰。」沒等曹丕說完,陸遜單膝就跪落於地,抱著拳抬起頭,神情堅定,認真的目光注視著仍顯得相當虛弱的曹丕,挾帶著懇切的擔憂。
「......」曹丕盯著陸遜沒有半分虛假的表情,斂眉思考半晌。
確實,現在自身的情況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對於宮裡頭負責料理自身起居的奴僕們是否各個都能守口如瓶,他算不上有十足把握。
而眼前之人......陸伯言,宮裡頭能與他頻繁接觸的人甚少,能夠料想到向他打聽皇帝事情的官員,那更是屈指可數。
想來,眼下陸遜的確是最為適合以及安全的人選,即使他在自己寢宮內走動,對於那些朝廷大臣們而言也確實是合情合理。
在心裡做好打算後,曹丕才抬眼對上陸遜,「那麼,恐怕得麻煩陸卿一段時間了。」
終於獲得曹丕的首肯,發自內心的放鬆笑容從原本陸遜堅決而有些緊繃的臉上綻了開來,「謝陛下!能隨侍陛下......臣深感榮幸!遜必定盡心竭力!」
他誠摯而略為激動的低頭行禮,難掩滿溢的欣喜之情。
陸遜其實沒想到曹丕會如此答應,他本已做好若曹丕不允、要如何說服對方的準備,畢竟就算以現實條件來看,皇帝遇刺重傷之事不得宣揚,陸遜在朝中尷尬而特殊的身分處境,此刻都成了有力而合理的條件,他有足夠的理由與自信讓曹丕點頭,不過想來無須如此曹丕就已明白了。
「臣、先去請太醫令來,陛下還是先歇下吧。」陸遜起身服侍曹丕安妥躺下,將換下的藥布連同水盆捧起便趕忙往外走去。
陸遜的步伐匆忙卻顯得有些輕快,興許是由於曹丕終於轉醒,能久違地如此看著曹丕、聽見對方聲音的緣故,
即使底氣仍相當虛弱,還是讓陸遜稍稍放下了一直懸著的心,這段日子以來的思念之情也獲得紓解,
而無可否認地,能被准允隨侍於曹丕身邊確實也令他有些激動,但這卻是因曹丕受傷才有此機會,
對於竟還因能就此日日見到曹丕而感到開心的自己,陸遜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陣罪惡感。
《後記》
這些個太醫怎麼都這麼不中用?!(阿不是你自己寫的嗎?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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