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數日,陸遜為免招人注意,便常於天邊尚未泛白之時趕往曹丕寢宮,盡心服侍直至月正當中才離去。
原本曹丕遇刺之事便是件秘密,就算是在宮內也盡量只讓最少限度的下人們知道實情,以免人多口雜中就洩漏了出去。
雖然有侍奉曹丕的下人們在,陸遜仍然無法就此緩下心來,幾日來大半時間他都待在曹丕寢殿內,就算僅是簡單照料著曹丕,也算是多少安心些。
曹丕的狀況並無好轉,甚至可說是每況愈下。
每個時辰都有不同的太醫進入曹丕的龍寢把脈,服下的藥也是換過一帖又一帖,曹丕背上的傷口並未見好轉,而開始在醒過來之時還會斷斷續續用膳的曹丕,到最後也幾乎是食不下嚥。
每日戌時過後,總管都會進入曹丕寢殿,請陸遜去找太醫令取新藥回來替曹丕更換背上傷口。
陸遜不曾懷疑過總管這麼做的用意,直至今日,他在路上遇到了先行替他將更換的藥布送來的太醫,因而提早折返至曹丕寢殿,在簾幕後遇見了那久違的曹魏丞相——
「來了怎麼不叫醒朕?」曹丕在察覺身旁有人的氣息後,睜開眼,氣息微弱地開口。
「......已經五日了,那群庸醫還是治不好嗎?」司馬懿的聲音裡帶著難以壓抑的憤怒和心疼,定定的注視著曹丕受盡劇毒折磨的臉龐。
「朕相信你會找到解毒方法。」曹丕作勢要支起上身,司馬懿見狀立刻伸手攙扶。
待曹丕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他倚著床櫺,輕笑一聲,「說吧,何事讓仲達煩心?」
被一語道破心事的司馬懿,略為睜大雙眼後,嘆了口氣,「......五日了,朝臣們的疑心,即使是我,也快壓不住了......」
所以才會一反常態地坐在曹丕床沿,靜靜地盯著他的睡顏瞧,一邊煩惱著再也壓抑不住的朝臣們的疑惑,一邊憂心著曹丕日漸傾頹的身子。
曹丕看著司馬懿愁容滿面的模樣,輕笑了一聲後咳了起來,惹得司馬懿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替背部受傷的曹丕順順氣。
咳聲漸歇後,曹丕開口,「朕明日上朝。」
「——、子桓!你現在這樣——」司馬懿聞言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朕明日上朝。」不容置疑的語氣,曹丕堅定地重複了一次話語,「朕說過,朕相信你。」
一切盡在不言中。
司馬懿看著曹丕的雙眸,輕輕點了頭,「我明白了。我會盡早讓朝議結束。還有你的毒,我一定會解開!」
話到語末,他咬牙切齒地補上一句,「屆時一定、替子桓報一箭之仇!」
一直等到司馬懿離去後,目睹一切的陸遜仍躲在簾幕後,雙腿像失去知覺似的如磐石般僵硬著,難以移動半步。
方才所聞迴盪於耳裡,令他有種恍如夢境之感,不,應該說這月餘以來悉心照料、與曹丕相處的日日夜夜才是夢境,此刻他才醒了,心口被緊緊揪著、呼吸被狠狠攫住的醒了。
原來他一直太專注於幾乎片刻不離曹丕、時時隨侍在旁的日子,他總是陪在床側,看著曹丕從並不安穩的夢囈中醒來、然後在昏沉中睡去,如此反覆,讓他簡直要遺忘了曹丕身為一國之君,還有朝堂得顧,還有滿朝大臣候著覲見,還有其他關係密切的近臣.....
曹子桓,一直都並非需要著自己如此待在身邊,自己也並非會是能獲得他特別情感的那個人。
現在自己也只是由於特殊的身份剛好最為適合留在這裡,自己明明該是最明白這個事實的人,況且原本他就是抱此心情才堅持要留下直至曹丕傷勢痊癒,但卻在不知不覺中,將與曹丕的朝夕相處當成了習慣,就如原本每到這個時辰便要去向太醫更領新藥一樣,成了他無需且未曾去思索的事,忘了這樣例行的生活僅只是非常時期的暫時之舉。
早些剛踏入寢殿時的情景再次躍於陸遜腦海——
平日氣勢凌人的司馬懿坐於床沿,正安靜地注視熟睡的曹丕。
這副模樣的曹魏宰相看起來相當陌生,但那樣的凝望所飽含的情感,陸遜十分熟悉,他切身地明瞭,那些舉手投足和言語間的焦心與不忍,已不僅只是身爲臣子對君主的關切,而除此之外,曹丕待他也不同一般。
就算並未親眼所見,陸遜仍舊能從身後隔著簾幕的對話中想像,曹丕對著滿臉擔憂的司馬懿可能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闔上雙眼,光是曹丕清淺的笑意浮現出來,就讓他的心像被拉扯般難受。
他憶起,曹丕回宮的那一天,從昏迷中恢復意識時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喚了那個人的名字,就如適才那般親暱。
他忽然感到可笑,對於沉浸於自我滿足、還進而因此擅自萌生了或許在曹丕心裡佔有一席之地的自己;甚至到了現在,他竟無法忽視和否認,當那個人喚著曹丕的字、曹丕堅定而信任的語氣如臨在耳,自己胸口傳來的陣陣刺痛。
在陸遜仍兀自黯然失神的時候,曹丕盯著簾幕,彷彿穿透那看不清的帷幔般注視著隱身其中的陸遜,苦笑著開口。
「偷聽旁人說話是陸卿的興趣嗎?居然偷聽到朕的寢殿來?」
因曹丕的呼喚聲而自思緒裡回過神來的陸遜,慌忙又驚恐地自簾幕後來到曹丕眼前跪伏於地。
他怎麼可以忘了!
儘管曹丕對自己曾有多麼溫柔、儘管曹丕現下看來有多麼不堪一擊,他仍然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臣、臣不敢!臣只是恰好提早取了藥回來——」陸遜慌張地想解釋些什麼,但話到語末卻硬生生僵住。
他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解釋起,早在他察覺司馬懿在寢殿內室時,他就該退出去的。
可事實上他並未如此行動,反而是躲在簾幕之後安靜地聽著那令他心臟揪緊的一切。
那麼如今,他又能替自己辯駁些什麼呢......?
思及此,陸遜本就低著的頭更是向下垂了好些。
曹丕沒有打算追究,只是淡淡地開口說起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自朕有記憶以來,曾有過一段母親與父親皆待朕十分慈愛的時期。
約略是朕十歲之前,朕的長兄還在,子建還是個連路都走不穩卻愛在朕身旁跟前跟後的年紀。
那時母親雖非正室,父親及長兄卻待朕與子建極好,一起毫無心機地騎馬射箭,一起上街買糖吃,坐在父親腿上一字一字的被教導著認字......朕還能清晰地憶起,那是一段多麼歲月靜好的時光。」
曹丕說話的語調極輕,就像是在捧著易碎的珍寶一般,那樣慎重小心。
「但十歲那年,長兄在宛城一役戰死後,一切都變了模樣。
那天起,朕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一切的關注、憎恨、嫉妒、期許,都落在了朕的身上。
母親被扶為正室之後,為了讓父親能公正看待子嗣們,也逐漸對我疏遠,隨著子建在父親跟前大放異彩,母親因擔心朕會對子建不利,逐漸轉為庇護子建......」
語調停了下來,陸遜抬起頭注視著曹丕滿懷悲傷的模樣,忍不住跟著皺起了眉,卻不敢打斷曹丕的思緒。
片刻之後,曹丕斂下眉睫掩去眸底深處的情感,接續道:
「母親和父親不知道的是,朕一直讓自己強大起來,為的是能夠獨自面對那些來自四面八方——無論是對父親、或者對曹家嫡長子的仇恨與暗算——這些,興許都是長兄一直以來挺身替弟弟們擋下的事情,該輪到朕一肩負起。
朕所想的,不過就是奮力的使自己羽翼豐滿、足以張開雙手,庇護著尚且年幼、無法面對這些狡詐暗算的弟弟們。
十一年。
朕默默面對著那些,十一年。
直到朕弱冠之年,父親帶著朕一生的貴人來到朕跟前。
那人即是當今丞相,司馬仲達。
仲達伴隨、輔佐著朕至今已十四載,期間未曾有過一次的反叛之心。
對朕而言,欲成大業,他是不可或缺之人。
所以,除了朕的感情,任何其他朕能給他的,朕都會給——包括朕自己。」
緩緩舒了口氣,曹丕闔起眼眸,再緩緩睜開,將眼神調轉向陸遜。
這段聽來像是解釋般的話語,連曹丕自己也不明白究竟為何而說,但直覺地,他認為自己應該讓陸遜聽聽事情的始末。
唇畔泛起一抹淺淡的笑,儘管對曹丕來說或許帶點自嘲苦澀,卻是此刻最能名狀自己心情的舉動,「朕說過,自漢代以降,官宦人家身旁有幾個男寵,並非稀奇之事。陸卿可別太過在意。」
《後記》
璽朵:
曹丕說這個故事,其實是在向陸遜解釋他和司馬懿之間並沒有感情。
不過,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解釋這麼多XDDDD
他潛意識很擔心陸遜會因此受到傷害吧X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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