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一直安靜的聽著,一方面他覺得不該打斷曹丕,另一方面,這些被娓娓道出的內容令他感到沉痛得難以說出一句話來。
到底要將自己強壯到什麼地步,才能夠用可說是平緩的語氣描述著這樣的事情?
到底,曹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這樣走到現在呢?
曹丕的笑,引起陸遜胸口一陣抽痛,他努力的壓下想要抱住對方的衝動,或許方才所見的情景仍讓他難以有勇氣伸出手,或許是他隱隱感到,在曹丕深沉的孤寂中他是多麼無能為力。
但,曹丕為何要告訴他這些呢?
「是......臣明白......」陸遜緩緩低下頭,曹丕其實大可不必向他解釋那麼多,他不過是不足一介臣子的存在,一國之君的私事還沒輪得到他去議論的,就算是曹丕和司馬懿有超越君臣的親密互動......
思及此,陸遜仍下意識的緊握住拳,指尖深陷入掌中,似乎這樣才能防止自己被更多想像所帶來的痛苦淹沒。
但,曹丕為什麼要向他說明這些?
為什麼花了這些時間跟他說這麼多?
那簡直就像是……在安撫他似的?
迅速地抹去心中瞬間閃現曹丕或許是在擔心自己誤會的想法,陸遜垂下眼眸,那是他不敢、也不該去希望的期待。
他牽動唇角,試圖將心底的情緒通通隱去,「……臣替陛下換藥吧。」
「嗯。」應了一聲,曹丕在陸遜的協助之下坐直身子,讓陸遜替他處理傷口。
陸遜小心翼翼地卸下染上血漬的布,盡量放輕以免牽動曹丕傷處。
即使他因司馬懿和曹丕的關係有多受到打擊,但他其實又慶幸著,在這些日子以來有這樣一個人陪伴著曹丕度過,在那之前的十一年。
十一年,只要試著想像曹丕獨自承受著走過那段時間,他就感到心痛得幾欲落淚。
他真心的感謝,當年司馬懿的出現,而因此司馬懿在曹丕身邊、心裡都有著重要且屹立不搖的位置,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那麼,究竟他還憑什麼感到難受呢?
到底用著什麼立場,爲了自己永遠追不上那些司馬懿陪伴曹丕累積下來的歲月,因而感到無力與絕望呢?
無論如何,曹丕都需要那個人——這樣的事實,著實的壓在陸遜心上。
他輕闔起眸悄悄舒了口氣,想驅散些許胸口的沉悶,接著拿起新換來的藥布,像往常般細心蓋上曹丕背部的傷口,然後謹慎地層層環過曹丕身體。
曹丕沒再說話,興許是方才一番話下來花了不少氣力,就連最後朝向陸遜的淺笑看來也相當虛弱,除此之外,那之中的苦澀卻在陸遜腦海盪漾不去。
明明需要的人陪在身邊,曹丕卻露出這樣的表情嗎?
『欲成大業,他是不可或缺之人』
『任何其他朕能給他的,朕都會給——包括朕自己。』
曹丕當時的聲音平淡卻堅定,卻讓陸遜感到悲傷。
那雙眸中隱隱透著的無奈是出自什麼原因,陸遜不敢多想,只是若是為了國家大業,就算是用這樣的方式曹丕也想要留住司馬懿嗎?
他人眼中總以為一國之君看似權傾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什麼想做卻做不到的,眾人只見那萬人之上的光芒,卻不會看見曹丕為了他的天下,可以把他自己都給出去,那麼,曹丕自己呢?
他能為了霸業而付出所有,卻沒有人能真正給他什麼,即使司馬懿的存在讓他有所依靠,說到底,是不是他還是只能一人面對所有的孤寂呢?
一直到藥布已經妥善包覆在曹丕身上,陸遜將交雜著心疼的情感,都用沈默埋藏在最後固定嚴實的結上。
——*——*——
隔日清晨,在陸遜的扶持之下,曹丕忍著背上傷口隔著繃帶被厚重的衣物摩挲的疼痛,一步一步踏向朝堂的方向。
每扶著曹丕往前邁出一步,陸遜心頭就越緊的揪起一次,手上承受的越重,步履越蹣跚,就讓他越切身的感受著曹丕的傷有多麼不樂觀的事實,
但另一方面,他又希望曹丕能儘量將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他的攙扶上,讓他能多分擔些、讓曹丕能少費些力、少點痛苦也好。
在曹丕將手擱在陸遜扶持自己的雙手上,輕拍兩下示意陸遜放手時,一路咬牙忍著哽在喉裡問句的陸遜,終於有些嗚咽地抬頭提出疑惑,「即便讓眾臣知道陛下的傷,又如何呢?宣告眾臣,然後早朝就由司馬相國暫代一陣子,難道不可行嗎?」
儘管明白曹丕這麼做的原委,是為了不讓眾臣再度對先前征吳一事之非議甚囂塵上,
陸遜料想接來陸氏一族此等大動作,即使曹丕命令隱密進行,恐怕現在朝中諸臣也早已知曉。
他不是不清楚假如曹丕此時向群臣告傷休養,有多少的矛頭會指向他,但此刻他顧不上那些,他只知道,此時他堅決不可能讓負傷的曹丕走入朝堂。
因為一旦曹丕看起來安穩無傷的坐上那龍椅,此後每日、曹丕都得撐著這樣的身子,穩坐於上——即便身上的傷口根本未曾癒合。
曹丕垂下眼睫,迎向陸遜仰望著自己的擔心眸光,淡淡扯起一抹笑。
「江山不可一日無主。即使毒未解,朕也要坐在上頭,以穩民心。」他再度拍了拍陸遜顫抖著扶持自己的雙手,示意對方放開,「假若天命要朕赴死,朕也得死在龍椅上,然後由朕的子孫取而代之。......這是朕,對社禝的責任。」
看著曹丕的無畏笑容,陸遜的手僵在原處,卻已失去了阻止曹丕的力道,只能看著對方脫開自己扶持的雙手,搖晃的走向朝堂。
明明該是虛弱得不堪一擊的身影,此刻卻看來如此寬厚而強壯——強壯得、讓他如此心疼。
是否當初那個年幼單薄的身軀就是如此一直這麼讓自己壯大起來,拼命的打直背脊、挺胸昂首地走至今日,即使行經的道路充滿險惡的殺意,都是這樣強硬地讓自己孤獨的邁向前方。
陸遜以為他能夠多少陪伴著曹丕,至少讓曹丕在露出那種寂寥的微笑時在他身邊,但終歸,曹丕卻還是只能孤身一人,用那樣的身影,撐起他曹家的天下。
沒有人能真正的幫他,陸遜不行,司馬懿也不行,而或許曹丕是真正徹底地明瞭這些事的人。
原本他時時刻刻隨身照料著、服侍著的這個人,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接近他,但對方原來其實在那麼遙遠的地方,任憑他再怎麼努力伸出手,也只能觸及環繞在那人周身的決意。
站上這樣的位置,究竟曹丕要到多強壯、要付出多少代價,甚至不惜豁出性命?
陸遜內心幾乎要嘶喊,卻沒辦法真的發出聲音,拼上自己也要守護的東西,這樣的心情他其實再明白不過。
在那已經做好覺悟的雙眸面前,他無法、也不能夠阻止他。
曹丕步伐堅定卻又不穩地踏向朝堂的背影,陸遜發覺自己竟只能仔細地、用力地目送著,咬緊下唇,他不讓自己眼底的淚水奪眶而出。
——那是一國之君的責任。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好好的守在這裡,接住對方歸來之時疲憊的身軀。
《後記》
璽朵:
曹丕沒有說的是,他不讓自己負傷的事情被群臣知道,一方面是威信問題,畢竟他之後還會認真出征孫吳;另一方面的確是不想讓陸遜成為眾矢之的。
不過曹丕沒有解釋的打算,也沒必要解釋這些。
對曹丕而言,既然都納入羽翼之下了,他勢必會護好的X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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