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嘴似是還想再問什麼,但他明白,那些問題都不是凌統能夠回答的。
低著頭,陸遜輕聲問了一句,「子桓的傷還好嗎?」
凌統獰然勾起嘴角,「我不知道。」
凌統唇邊冰冷的笑意看得陸遜遍體生寒,他怒瞋凌統揚聲再問,「你不知道?不是你刺傷他的嗎!」
緩緩舉目對上陸遜,凌統笑得陰毒,「想到那些戰死的孫吳將士,我當時是打算殺了他。可我想他若是立時死了,魏軍恐怕不會士氣潰散,而是更被激怒,在那情形下你恐怕也不會跟我走。如此一來,主公就更危險了......」
只是他沒想到,曹丕竟還有後手——給陸遜下藥——想來曹丕是怕陸遜不會輕易跟他回孫吳吧?
「所以呢?」握緊飛景的劍柄直至指節泛白,陸遜心驚肉跳地聽著凌統悠悠輕訴。
「所以我沒讓他立即死去。在劍鋒準備刺入他要害之時,我偏了一下。」凌統冷笑,「誰知他竟真的不閃不避,如此信任一個敵將,真是愚蠢、呃——」
他低頭看著刺進自己左肩的冷峭劍刃,揚起雙眸望著臉色鐵青,將雙唇咬得死白的陸遜。
「子桓在哪裡!?」低吼一聲,陸遜忍住滿腹殺意,他必須問出曹丕下落,去找他!
既然凌統毀約,曹丕現在情況恐怕十分危急。
一想到那人可能會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死去,他就害怕得全身發涼。當時飛燕劍沒入的地方正是曹丕的舊傷,若是、若是醫官處理不妥......
不行,他得去見子桓!
「…...撤軍後,他被帶到采石城緊急救治。現在人應該還在采石城。」
凌統肩口吃痛,先前與曹丕在戰場上受的傷也未及仔細處理,全身薄汗淋漓。
陸遜這一劍刺得並不深,想來多少還是念及舊情。凌統思及此卻微微笑了。
抽出染上凌統鮮血的飛景,陸遜甩了幾下便將其仔細收入劍鞘。
他不再與凌統多言,轉身快步走向門扉。
子桓如今情況恐怕不容樂觀,他要趕緊找到他,陪在他身旁!
「伯言!你現在去是送死!」凌統大喝,「曹丕就算沒中那一劍,他也命不長久了!」
陸遜的腳步在門前倏然停下,他轉過頭,臉上寫滿訝異,「…...你說什麼?」
「你竟不知道?」凌統見陸遜一臉愕然,也是意料之外,「在戰場上曹丕那陣狂咳不是裝出來的,那是肺癆,一旦發病,最多活不過三年。我看那病狀八成已是病根深種,來日無多。」
「你胡說!那明明只是風寒!」接踵而來的各種事實讓陸遜幾乎站不住身,他扶著門框穩住自己。
「是不是風寒,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陸遜咬唇沉默不語。
太醫明明問診時一向只說是風寒導致曹丕久咳不癒......
如今回想起來,最初太醫替曹丕切脈時的神情明顯不對,還是曹丕望了太醫一眼,逕自開口問自己是否受了風寒?當時他並沒多想,眼下憶起,卻是十分異常。
這麼說來,曹丕是出征前就知道自己病了?所以才這麼堅持著,明明疾病未癒仍要親征?
若當時他及早發現,是否就能阻止這一切?
......不,他阻止不了他的。
這是曹丕一統天下的心願,沒有任何人能阻止他。
陸遜背靠著門扉,潸然淚下。
待片刻後理清紛亂思緒,他定定開口,「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見他。」
他要親口問曹丕,為什麼不告訴他這一切?
他要問曹丕,如何能無視他的意願、無視他的心情,便將他送離曹魏?
他並不怕死,他怕的是,再也見不到曹丕。
凌統見陸遜仍不放棄,急忙再開口,「等等,曹丕讓我帶你去見個人。」
「何人?」手已按上門把的陸遜,停下動作。
——*——*——
長江岸邊,一隊曹丕禁衛在冰刀船邊守候。
陸遜望了凌統一眼,逕自走上前去。凌統見到魏軍尚有些猶疑,可是看陸遜往前走,他暗暗握緊刀柄緩緩跟上。
那帶隊的人陸遜認識,是曹丕的近身侍衛許儀。
對方看到陸遜兩人,迎上前讓他們上了冰刀船,隨後一群人拖拉著小船在結冰的江面上移動,前往廣陵城。
陸遜原想向許儀多問些事情,不過對方肅著一張臉的模樣,他猜想曹丕恐是已下了封口令,即便他想問也是問不出什麼,只好作罷。
廣陵城外郭,一處小村落。
許儀與曹丕禁衛軍一路護送兩人來到此地的一處客棧,陸遜方踏入客棧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伯言!」是一名中年婦人的驚呼。
陸遜定睛一瞧,整個客棧竟都是陸氏一族的人。
「嬸母!?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陸大人!」另一個聲音急急忙忙自客棧二樓奔下。
「裴尚書?!」見到左民尚書,陸遜臉上驚訝更甚。
只見左民尚書在一同前來的人群裡左右尋找,隨後神色黯了下來,「......陛下果然沒與您一同前來......」
聽聞對方所言,陸遜顧不得對方只是一介書生,箭步上前扯住對方衣領,「什麼意思?」
裴尚書斟酌半晌,憶及曹丕當時並未特別命令他不許對陸遜透露隻字片語,決定將一切細節告知陸遜。
「陛下在出征當日,命我私下移轉陸氏一族至此,洛陽南院我已安排另外一族人進駐,以此拖延司馬相國察覺的時間。
陛下說,若事情不如他想像中嚴重,便會與您一同前來將陸氏一族接回洛陽。
若是您隻身一人前來......便讓陸氏一族與您一同渡江回孫吳。」
他從懷裡取出一疊信紙,遞給陸遜,「另外,這是陛下秘密派人從您府中主臥房找出來的信件。」
陸遜接過一看,盡是一些與孫權的魚雁往返,內容均是關於大魏的機密——紙上赫然密密麻麻是他的字跡!
可自三年前殿上見到丁儀頭顱的那日起,他再也未曾與孫權通過信。即便在更早以前,他也從未有機會涉足曹魏的極密事項。
這不是他做的!
陸遜慌忙欲作解釋,左民尚書卻先他一步開口。
「陛下知道不是您的手筆。」裴尚書淺淺微笑,「自司馬相國建議您隨軍出征後,陛下便派人留意您府上以及雲台殿的情況。這些信件,是在南征前幾日,相國的人偷偷潛入您府裡藏起的。」
陸遜聞言身體險些支撐不住,他搖晃著奮力咬牙,總算並未倒下。
與他一模一樣的筆跡......當今世上能做到如此維妙維肖,只有鍾繇太尉能辦到!
沒想到......司馬懿與鍾繇都想他死!
是擔心自己在曹丕身邊會禍國殃民嗎......?陸遜顫抖著勾起嘴角。
這一切算計,此刻在陸遜腦海中終於清晰浮現。
為何凌統會收到來自他手筆的信件,以及只有寥寥數人能得知的魏國軍力配置圖?
為何孫吳的士兵竟能在戒備森嚴的魏營附近,傳遞暗號讓他察覺?
為何曹丕要在見凌統的當晚,撤換所有魏營的東面守備?
為何他府裡會有這些通敵叛國的信件?
為何曹丕寧願食言,也要將他送返孫吳?
原來竟是司馬懿為了治他個株連九族的大罪而做的佈局......
副帥,是司馬懿上書薦請曹丕重用的人;能夠開啟軍機斗櫃的人,僅有他與曹丕和副帥三人而已。
副帥刻意讓魏營東面守備鬆懈,又派人送信給凌統,吸引吳軍前來找他。他雖並未透露消息給凌統過,但想必司馬懿早已安排許多將士”不經意”看到他與孫吳的人私下密會。
再加上藏於他府邸的這許多與孫權互通往來的書信......
為的就是等班師回朝之後,治他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讓他百口莫辯。
屆時即便曹丕想救,在人證物證俱足的情況下,又能做些什麼?
那些因為消息走漏而殉國的將士,其親友、同袍,豈能原諒他?
原來曹丕早在出征時,就已經洞悉一切,並且做好打算。
他原以為此次南征,有他在,能護得曹丕安好,能給予大魏更多實質的幫助。卻未曾想到自始至終,還是在那人的羽翼之下,未曾受過一點傷害。
陸遜在得知一切真相後,不覺已淚流滿面。
昨日曹丕還與他在帳裡溫言軟語,一轉眼,今日他已是魏國人人喊殺的孫吳刺客。
前陣子他還只是孫權手中的一顆棄子,今日,他卻是從曹賊手中救下君主的功臣。
這亂世,當真瞬息萬變。
變得太快,讓他無所適從。
陸遜胸中悲痛交錯,他摀著臉,終究是痛哭失聲。
子桓......即便伯言如今身體康泰,但你可知,我的心卻已殘破不堪?
整座客棧迴盪著陸遜的愴然悲泣,久久不止。
待陸遜哭聲漸息後,凌統輕聲開口,像是要撫慰陸遜似的,「他是曹魏帝王。為你一人,殺他大魏數名將士,他辦不到;但為大魏數名將士,犧牲你一人,他也辦不到。所以他用孫吳幾乎所有的將領,以及他自己,換你下半生平安無虞。」
凌統長長地嘆口氣,「真是好狠的計策,他捨不得殺你一人,捨不得殺他大魏將士。
卻捨得用他自己,以及孫吳諸多將士地性命,換你平安——長久的平安。
經此一役,孫吳的半壁江山都付予曹魏了......
竟用自己受傷替這場戰事劃下句點,想來在他有生之年,以及他兒子即位後的幾年內,也無心力再興師攻打孫吳了。
…...而我孫吳,更是經此一役元氣大傷,未來數十年內恐怕也無力奪回城池。」
——曹丕,真是好狠。
凌統垂下眼眸。
魏帝對陸遜的心意,他至此刻才真切明瞭。
難怪,那時的他肯定知道自己並未避開要害,卻毫不躲閃,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他聽著陸遜因他一席話而再度嗚咽抽泣,沉默不語。
《後記》
嗯啊,結果曹丕的祭文虐了我自己,又虐了陸遜一把。(偷笑
要把司馬懿的盤算細細抽絲剝繭實在是有點難寫,
最後一切的事情都連在一起了~
陸遜應該是悲慟欲絕XDDDDD(笑屁
原本下一章應該就是結局,不過因為跟陸遜(誰)聊過,
想想還是再加個場景以消心頭之恨(?),所以沒意外可能會再有兩話。
自己寫寫覺得丕兒帥氣。Q v Q
曹丕本就不怕死,寫著:「自古即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也。」的他,
早已看透生死。
他想的只是那怕多一點,替大魏開疆闢土,成就霸業。
操哥,你可否看見?Q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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