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離庭燕、之七(完)

由於曹丕傷重,魏軍班師回朝的速度十分緩慢,但曹丕染上肺癆與遭遇陸遜刺殺一事,卻早已傳至身處洛陽的司馬懿耳裡。

魏軍返抵洛陽時,已是黃初七年正月。

一入洛陽,曹丕便被送往寢宮由太醫令接手詳加診治,前朝事務盡皆落於三公頭上。
首要任務自然是追查陸遜的行刺一事,及陸氏一族在洛陽的行蹤舉止,盤問那些見過陸遜與孫吳士兵私下接觸的事情,以及檢討對於曹丕的護衛安全。
其次為此番南征的論功行賞、封官加爵,並針對新攻下的長江沿岸城池進行安撫及規劃。

光是這些繁雜事物,便讓司馬懿與另外幾位大臣忙得焦頭爛額。

司馬懿有太多想質問曹丕的事情,包括曹丕的病、陸遜的行刺、包括陸氏一族就這麼莫名其妙的銷聲匿跡......
可每回見到曹丕,卻連關心對方的傷勢都不及,便被滿滿的國事給覆蓋。
直到那一日,他與曹真、曹休、陳群一同被召至崇華殿南堂,並受遺詔輔佐嗣主曹叡。

那一刻,他才驚覺,一切都已太遲了。



嘉福殿。

龍床上的帷幔重重垂下,曹魏帝王隻身躺臥於內,咳聲細碎不斷。
曹叡同曹丕說過話後雙眼通紅地退了出來,司馬懿被隻身召入。

走近龍床,那聲聲錐心刺骨的咳聲叫司馬懿不禁顫抖,但思及這恐怕是最後能與曹丕說上話,他又忍不住怒火中燒地想起陸遜刺殺曹丕的那齣戲。

「一城之隔!你與那孫權小兒僅僅一城之隔!」司馬懿怒吼著,「都已兵臨城下,眼看著就能拿下江東之主,而你卻為了一個陸遜,放棄了你父親心心念念的一統霸業!」
他上前扯開帷幔,對上曹丕虛弱至極的面容,「曹子桓,還真是沒想到啊,薄情如你,最後竟為了保全一個人而放棄半壁江山!連自己的命都差點給賠上了!值得嗎?啊?你對得起孟德嗎?」

「咳咳咳咳!仲達以為朕不覺得可惜嗎?」曹丕笑了起來,「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
曹丕的眼眸暗淡無光,與過往氣勢逼人的雙眸大相逕庭,「若拿下這江東,朕還剩幾年可整頓好再交給太子?劉蜀諸葛亮仍在,太子又對軍政一無所知,若失去第三方勢力制衡,一旦劉備傾盡蜀國之力開戰,恐怕即便有你在,也討不了好。」

他眼神虛無的飄向遠方,「倒不如......留著孫權,還能讓劉備有所忌憚。」

司馬懿忍無可忍,「你這是藉口!是你想讓陸遜有個安身立命之地的藉口!」他雙手捧著曹丕的頰側,將那人目光轉向自己,「為什麼?為什麼我陪在你身邊十九年,卻抵不過他的三四年?為什麼我傾盡所有,卻得不到你的心?」

曹丕與之對視半晌,嘆息著彎起眉眼,「…...仲達要的,又何曾是朕的心?」
他想起數十年前見到司馬懿的那一天,陽光正好。

——「見過先生。」
——「司馬懿參見二公子。」

那時司馬懿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惇惇教誨,無一不充塞在他心裡,成為最美好的溫暖。

「人非草木,在二十一歲那年,朕的心曾經屬於你。但是仲達,你想要的、父親的心,朕沒辦法給你。
 ——朕,始終不是他。」
正因他曾專注而熱烈的凝望過司馬懿,才更能清楚知道,司馬懿眼底追逐的究竟是什麼人。

「你竟知道……知道這件事......」司馬懿驚訝不已。
曹丕太像年輕的曹操,像那個他總是想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人,那個一開始讓他感到畏懼,後來卻又移不開目光的人。
他一生都追隨著那人,看著孟德身邊來來去去的男男女女,他總想著有一天他也會這樣得到孟德的心,即便如郭奉孝一般英年早逝也毫無遺憾。

可他沒有。
他就只能看著,一直到孟德闔上雙眼前的託孤——他從未得到過那人的心。

「可仲達,你並不知道,父親的心裡是有你的。」曹丕勾起嘴角。
「!!!」司馬懿聞言驚愕地瞪大雙眼,「子桓你說清楚!」
「當年父親傳位予朕時,他低聲在朕耳邊說了,他心裡是有你的。但這件事,永遠不能讓你知道。」
「…...為什麼?!」

「父親說......一旦你知道了,便不會再一心一意只看著朕。」曹丕抬起雙手反握住司馬懿顫抖的指尖,緩緩坐起身,將那人收進懷中,「當時朕剛接任魏王,許多事務都需要你的輔佐,所以斷不能讓你知道此事。而既然一開始瞞住你,就最好一輩子守口如瓶。」

在曹丕懷裡瑟縮著,司馬懿用力地抱緊對方如今顯得消瘦的背脊,「…...你們曹家都好卑鄙!明知我心裡所想,卻玩弄我於股掌之間!你父親如此、你也如此......事到如今為何還要告訴我?曹子桓,你到底想做什麼?!」

曹丕默默地給予司馬懿更為緊密的懷抱,像是希望能補償什麼,「只是......不想你到最後都一無所知,也不想你這樣恨著罷了。」他柔聲啟口,「畢竟這十多年的荊棘之路,是你陪著朕一步步走過來的。」
將司馬懿拉開一段距離,他望著對方傷痛欲絕的模樣,沉聲道歉,「是曹家對不起你,朕死後......這江山是姓曹或姓司馬,便由你吧。只是元仲......他在朝中並無勢力,對你不會造成阻礙......若能留他一命,朕會感激你的。」
說完,連綿不斷的咳聲再度迴盪於兩人之間。

「你......你在說什麼?這是孟德的天下、是曹家的天下,我絕不會取而代之!」司馬懿渾身一驚,趕忙服侍曹丕躺下。爾後彷彿立誓般,他斬釘截鐵地保證著。

鮮紅色的滾燙液體自曹丕嘴角滑落,他彎起嘴角,幽幽啟口,「是嗎?那麼元仲......就拜託你了。將朕葬在首陽山,不墳不樹,不設明器......一切......從簡......」
細弱蚊蚋的語末,他緩緩闔起雙眼。

空氣倏然靜止。

曹丕就那樣躺著,沉靜地緊閉雙眼,一如往日裡他的睡顏。

「子桓?」司馬懿的瞳孔倏然縮小,他感到空前絕後的害怕。
「子桓......你......你醒醒,你若是死了,誰來保護陸遜?」

曹丕紋絲不動,面容安祥。

「你就不怕我踏平江東、血洗陸氏,把你的陸遜抓起來一遍遍的折磨嗎?」司馬懿的聲音赫然高起。

那人依舊睡著,削薄的唇輕抿成一條蒼白的稜線。

「曹子桓!子桓你醒醒!嗚嗚、嗚嗚嗚嗚......」
司馬懿撲上曹丕胸口痛哭失聲,但任憑他如何嘶吼,都再也喚不醒那個已然長眠的人。


黃初七年,五月十七日,魏文帝薨逝。


全文完。



記於文後。

魏帝駕崩,舉國哀慟。
報喪的傳令兵將消息一路南傳,直至廣陵城。
那一日,隔江的建業城都聽得到江那邊傳來的震天哭聲。

陸遜在房裡手腕一抖,瓷杯摔碎一地。
他有些難以接受地抬起頭,往廣陵方向望去。

「......子桓?」
那空氣中震盪的遙遠哭聲讓他前所未有的害怕。

直到魏帝薨逝的訊息傳入建業,陸遜才在自己的府裡,抱著那人的貼身佩劍顫抖哀泣。
府外,卻是民眾得知消息後的陣陣炮竹聲,震天價響。





《後記》
嗯很好,原本以為的六千字祭文硬生生擴展成兩萬多字。
最後加了我一直很愛的操懿進來,
正確的說,應該是這整系列的丕遜裡,司馬懿都是將曹丕作為曹操的替身的。

曹丕一直知道,所以無論司馬懿付出了什麼,他都無法給他他的心。
因為司馬懿要的並非是他。

唉真對不起司馬懿。
只是到最後,司馬懿或許也分不清楚自己要的究竟是曹操還是曹丕了。

記曹丕,我深愛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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