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丕遜】離庭燕、之六

采石城。

「啟稟皇上,臣已完成任務,並攜左民裴尚書前來覆命。」許儀走進曹丕寢室前廳,恭敬開口。
「讓他進來。」躺臥於床踏上的曹丕氣若游絲,「所有人退下。」
帝王令下,寢房內侍候的僕從陸陸續續退出,房門咿啞闔起,室內歸於寂靜。

「皇上,臣已將陸氏一族平安交與陸大人,特來覆命。」左民尚書的聲音自門邊傳來,距離床榻甚遠。
曹丕眼神虛無地望著床榻頂端,腦海裡盡是陸遜最後在戰場上淚痕斑駁的臉龐。
他闔起眼,輕嘆一聲,「伯言他......還好嗎?」

回答他的卻是一片無聲。

曹丕闔著眼等了半晌,卻未等到左民尚書的回答,他驀然緊張起陸遜在孫吳醒來後的景況,正欲開口再問,卻傳來床邊帷幕被扯動的細微聲響。

「陛下若是擔心,何不自己親眼確認?」

聽到思念的聲音,曹丕旋即睜眼——陸遜雙眼通紅,臉上寫滿心疼與悲憤,就站在他的床邊。

那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暴漲的思念與震驚——對方竟在魏國全軍對陸遜欲殺之後快的這時還孤身闖入——交織在一起,讓他瞠愣好半晌回不過神。
陸遜也不說話,目光停在曹丕包裹著透出血跡的傷口上,隨後緩緩掃過那些與凌統交戰的傷疤,最後停在曹丕蒼白憔悴的臉龐,他不忍地皺起眉,睫羽輕顫。

兩人相望,一時無語凝噎。
過了不知多久,兩人幾乎是同時出聲。

「伯言......」
「混蛋......」

曹丕楞了楞,若他沒記錯,這是他頭一次親耳聽到陸遜罵他。
這一罵卻讓他回了神,陸遜置身險境的這個事實讓他怒火中燒,他忍痛半支起身,對著帳外左民尚書沉聲斥責,「裴卿!你竟敢私自帶——」

「是我逼他的。」陸遜打斷曹丕,看著那人因移動而扭曲的臉龐,他心疼地緩緩將曹丕按回床上,「我能有多少種方法逼他帶我來,子桓難道不知?」
「......」傷口被扯動的劇痛,讓曹丕被陸遜輕按回床榻時竟毫無反抗能力,那深入五臟六腑的疼痛教他發出一身冷汗,低低嘶了一聲。

前一次曹丕這般虛弱,是三年前的事了。
當時對方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的模樣猶清晰印在腦海中,他曾祈求再沒有機會見到曹丕這般模樣,卻沒想到這一次,對方是為了自己......
壓抑著的胸口酸澀終於爆發,眼淚自陸遜眼中撲簌落下。
他伸手輕撫曹丕雙頰,拂過曹丕身上零零星星的傷痕,最後停在那人側腹的傷口旁。

「凌統想殺了你。」陸遜聲音顫抖。
「朕知道。」望著自陸遜紅腫雙眼中落下的淚珠,曹丕心裡陣陣發疼。
「為何不躲?」他緩緩握掌成拳,全身發顫。
「不能躲。」他勾起嘴角。
「你會死的!」他低吼。
「那便死。」

陸遜氣得渾身激靈,他想要把眼前的帝王抓起來痛打一番,卻又辦不到,悲憤交加的情緒讓他胸口陣陣起伏,雙頰溼潤也無心去擦。

「因為肺癆嗎?子桓覺得反正也活不長了乾脆戰死沙場?」
「!!!」曹丕瞪大雙眼,「你......」
見到對方被道破心事的模樣,陸遜更是怒極痛極,「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子桓混蛋!你混蛋......」
終於再也難以承受,陸遜彎下腰埋入曹丕胸口,嗚咽著夾雜幾句斷續的罵聲。

未曾想過還能這般與陸遜貼近,儘管對方此刻對他又氣又惱,曹丕胸口還是有一股絲甜意漫開。
他的嘴角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輕顫的舉起雙手環住陸遜。
對不起這三字,他已說過。
而此刻任何的道歉,對陸遜都起不了任何作用。曹丕也無心再做解釋,只想好好地、珍惜地擁住眼前的人。


哭聲持續了半晌,陸遜才察覺到自己正被緊緊抱著,他的心頭忍不住泛酸。

「......傷口,嚴重嗎?」
「太醫診治過了,說是細心照料,不出兩個月會好的。」
「兩個月......那個混蛋!」
曹丕嘆口氣,知道陸遜指的是凌統。
「不要怪他,換作是朕處於他的立場,朕也會殺人。」
陸遜靜靜聽著,不置可否。

「既然物證已在手......人証,就不能收買嗎?」他再問。
「仲達的人,收買不得。」若能做到的話,他一早便做了。

陸遜沈默不語。
是啊,副帥、還有那麼多的將士......曹丕若不能一一收買,那便只能一一殺了。
但曹丕不可能下手的,那是他大魏的忠心子民啊。

「......子桓是何時決定把我送返孫吳?」
「在察覺斗櫃中機密遺失時。」曹丕輕歎一口氣,「朕原以為仲達只會對你下手,卻沒想到他在朕身邊也做了佈局,還不惜犧牲數名大魏兵士......」
在得知仲達將仿效陸遜手筆的、與孫權往返的叛國書信置於陸遜府邸時,曹丕尚摸不透司馬懿的盤算。
他想著只要將陸遜帶在身旁,嚴密保護,便可早一步察知司馬懿的意圖,一一化解那些朝著陸遜而來的惡意。
直到他發覺司馬懿的全盤謀劃時,一切早已不可收拾。

「伯言並不怕死。」陸遜抬起頭,「子桓若早些讓我知道,興許還有別的辦法可想。」
曹丕望著陸遜眼底跳動的怒火,搖了搖頭,「朕還有一個辦法。但,朕只能護你到朕死的那一日為止。況且若此次未成功殺你,難保回洛陽後仲達不會有後手。」
「那是我該自己面對的!」陸遜低吼,「子桓你總是任性妄為!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知道......」他捧住曹丕的頰,滿眼眷戀,「伯言願與你同生共死嗎?」

看著陸遜眸中的義無反顧,曹丕卻是勾起一抹苦笑。
朕要你活著。」他笑得無比悽惻,「既已知道朕的病,伯言難道不知朕所剩時日無多嗎?」

陸遜望著曹丕的笑容,竟無法言語。

「同生共死?」曹丕不顧自己傷口的疼痛哈哈笑了幾聲,「朕也想過,但......朕不想你死。否則,在那時的大殿上,朕就不該救下你。」
「子桓......」於陸遜而言,能再多活這些年已是萬幸。
這三年,若稱作是他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也並不為過。只是他自一開始便該知道,那人救下他為的只是見他好好地活著。

「伯言的命是朕給的,不可輕易棄之。」曹丕淡淡開口,卻如同命令一般令人難以推辭。

一句話,噎住了陸遜所有的祈求。
他只能心有不甘地望著曹丕,執拗地與之對視。

見陸遜依舊不肯妥協,曹丕無奈地開口,「人生不過數十載,朕只是先行一步,伯言還怕朕不在九泉之下等你嗎?」
陸遜定定地望著曹丕,終究重重點頭,胸口空空蕩蕩的,但他知道,無論如何掙扎,最終這人還是不會改變心意,「子桓......君無戲言。」
「嗯。」他寵溺一笑。

陸遜垂眸將唇狠狠湊了上去,飽含悲痛的吻覆蓋在曹丕的心上。
曹丕緩緩嘗著,爾後伸出手加深了這個吻,既甜又苦,和著不知是誰的淚水滋味。
他們彼此都闔著眼,用靈魂去感受對方刻印在心版上的痕跡,那些過往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以及那些曾經有過的無比甜美和鍾愛——最後,是刻入骨髓的,那記憶過無數遍的容顏。

直至激烈纏綿的吻漸息,喘氣聲在兩人間此起彼落,陸遜最後一次將臉埋入曹丕懷裡。

沒有人再開口。
彼此都知道,這將是最後的一句話。

陸遜緊緊摟住曹丕的頸項,胸口起伏不定的喘著氣,卻壓不住胸口的哽咽顫抖。直至眼淚浸濕曹丕胸前一片,他終究是咬牙柔聲輕喚。

子桓......伯言餘生,也只愛你一人。

他支起身,顫抖如落葉的指掌細細撫過曹丕那帶有帝王之氣,稜角分明的俊朗面容,陸遜瞇起眼,用盡全力給予曹丕此生最溫柔的笑靨。
他輕輕在曹丕額上落下一吻,爾後迅速起身往外走去。

他不與曹丕道別。
只因那人,將在他心裡一直陪伴他。


聽著陸遜遠去的步伐,那沈重的扣地聲正一步一步地,將對方永遠送出他的生命裡。
曹丕悲慟地闔起眼,眼角,淌過一滴淚。
「永別了,伯言。」

若說他此生唯一遺憾,那便是,無法與陸遜白頭偕老。





《後記》
正所謂一虐還有一虐虐(啥?
原本不想寫曹丕內心的,因為太痛了......
但丕遜這麼一見面,似乎不寫都不行啊......

陸遜的反應我其實摸不太準,但也就讓他隨著我心中的想像脫口而出這些話。

曹丕這一生後悔的事情很多,後悔殺了甄姬、後悔沒能將甄姬賜給子建、後悔若是更早一點與子建說開......
但遺憾的事情,唯有陸遜一人而已。

畢竟幹掉孫權只差臨門一腳,還是他自己放棄的XDDDD

救命,為毛我兩個兒子的祭文都要這樣虐得酸爽?
說好的發糖呢?(誰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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